/> 这么坚持,何尝不是一种愚蠢呢?
下午的茶楼安静而温暖,几缕阳光射进窗口,灾难过后的江南已经逐渐恢复平淡,如果不是每日清晨外面的灾民,恐怕会有人忘记,曾经有过这样一场大难。
一切又仿佛死寂,时间在这里也会停止。
沈涣栀没有想到会如此巧合,这么巧是在江南,这么巧又是在这个省份、这个镇,遇见了阔别已久的亲人,更没有想到,相逢带来的不只是喜悦,还为本就万事缠身的她添上了麻烦。
沉希的事,她不能不管。那是她的姐姐,虽然两个人并无太深沉的感情,但不可否认,沈絮对沈涣栀的确视如己出。所以,沈涣栀叫了沉希这么多年的姐姐,即使她们没有很深地接触过,沈涣栀也从心里把她当做是一家人。
沈絮也许是气糊涂了,面对沉希的顽固不化居然束手无策。
沈絮虽然敏锐,一直操劳沈家事务,姑姑的手段向来狠辣,这一点沈涣栀是清楚的。
所以沈家在她的打理下也是井井有条风生水起。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到了沈絮这里,却还要给娘家管理诸多琐事,实在是说不通。怎奈何这么些年沈家都出不了一个像样的男人能扛起整片天,族人也就默认沈絮的插手。
因为沈氏是大姓,沈涣栀的姑父沉天昂也劝阻沉家默认了沈絮不断地帮衬,旁人眼里是所谓的胳膊肘往外拐,只有沈涣栀看得出来,其中的维护与深情。
谁能料到,有朝一日,铁娘子一样的沈絮,居然会阴沟里翻船,栽在自己的女儿手里。
茶馆里果然零零散散聚了些文人,境遇好的花上两个碎银子喝一壶不错的茶,境遇不好的也坐在座位上仅凭一碗水高谈阔论。
沈涣栀走上前去攀谈,他们也乐得自在。
“听说,你们中有人扇子画得不错,很讨千金小姐的欢心?”沈涣栀带笑,似随意发问。文人中顿了一下,然后纷纷低声吟笑,抻着长音,颇有穷酸腐气。
“是是是。姑娘客气。若说画扇,我们中有一位王百鸣最为擅长,他画出的扇子,那叫一个出尘脱俗、美轮美奂、妙不可言……”沈涣栀不客气地打断他:“那么请问,王百鸣先生何在?”一个男子笑着站出来:“小生便是。”
沈涣栀冷冷地打量他几眼,不禁嗤之以鼻。
此男子生得削瘦,一张脸难掩油滑市井之气。双眼突出,却空洞得呆滞,木木地看着沈涣栀,肥厚的嘴唇噙着的笑容反倒让人有恶心的感觉。
沈涣栀不禁奇怪,是不是她看惯了太多庭城那张完美魅惑的脸,旁人的面容就不堪入目了?已经习惯了庭城淡笑着的脸色,果然对这些旁人眼中的清秀脸庞不自然地流露出厌恶。
不过,不是因为他的长相不漂亮,而是一种让沈涣栀说不出的感觉……
是轻薄吗?
还是……
还是一身恼人的吊儿郎当的痞气。
的确,沈涣栀在他身上找到了令她恶心的轻佻。
该死。
姐姐怎么会喜欢上这种人?
沉希不仅人孤僻独特,连挑选的男人都这样耐人寻味。
沈涣栀冷笑一声:“那就请这位王百鸣先生与小女子聊聊。小女子想请这位先生到府上来为每个人各画一面扇,不如我们私下细谈,如何?”
几个书生坏笑着:“小姐客气。王百鸣,快去啊。”王百鸣愣了愣,连忙起身陪笑:“是是是。小姐抬举了。”沈涣栀提嗓子喊了一声:“小二!”
头上系着汗巾的小二忙不迭走过来:“客官有何吩咐?”沈涣栀问:“楼上可还有雅间?”小二连连点头:“自然是有的。客官,楼上请。”
因为这场大水,茶楼的生意已经捉襟见肘。若不是靠这几个寄宿的文人,早就一刻也支撑不下去了。本来大下午的,应该是生意正好的时候,来喝茶的却寥寥几人。如今的沈涣栀也就算作是贵客了。
沈涣栀往楼上走,王百鸣紧随。身后传来的轻佻声音刺耳;“这个王百鸣果然是讨千金大小姐喜欢。上次是沈夫人的女儿沉大小姐,这次不知道又是谁……这位小姐指明要他画扇,可真够祸害人的。”
沉大小姐……姐姐啊姐姐,如今你已经成了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了吗?
“你若有人家的本事,你不也发了?”“我可不是这样的人,谁知道他与那沉大小姐都干了什么苟且之事?”
沈涣栀只觉得嗓子发紧,心里的怒火愈烧愈烈。
雅间里,沈涣栀不必小二动手,亲自斟了一小杯香茶,放在嘴边抿了一口,余光将王百鸣局促而殷切的反应尽收眼底。
呵,这个家伙。
不等王百鸣自己动手,沈涣栀就抬手,为他倒茶。
“哎哎,小姐使不得使不得!”王百鸣按住沈涣栀的手。手上传来的温度让她恶心,忍无可忍地一把抽离。
一阵尴尬,王百鸣才意识到这个女子不是为了追寻他而来,且一直脸色不太好,只好小心翼翼地搭话:“小姐,不知喜欢什么样的扇面?”
沈涣栀平了平心绪,道:“我想在扇面上提一词,再画上海棠,你看如何?”
海棠,一种极为娇媚的花朵。亦是沉希与她都热衷的花朵。
王百鸣却无动于衷。沈涣栀心中轻蔑,这样的暗示,王百鸣这种蠢人是听不懂的。
“题词?哦哦,小生新书一词,名:恋海棠,可以交由姑娘过目。”
……恋海棠,沈涣栀相信,他是无心也不敢挑衅的。这样的词名让她有点触动,这个男人对姐姐还有丝毫的情分吗?
转念一想,有又如何。刚才他急不可耐地按住了她的手,视“男女授受不亲”为无物,即使他心里有沉希的位置,凭他也根本不配。
“那,就请先生说说,先生的恋海棠。”
“四面八方风,仅春风识吾。万紫千红嫣,唯海棠知吾。提笔落墨,伊人肆天涯。若论风雅轻狂,不负少年。”他轻轻低吟,似在梦中。
沈涣栀冷冷听着他的词,不以为然。
确实是没有太多的文采,却字字锥心,仿若那朵海棠真正种在了他的心里一般。
可那句“若论风雅轻狂,不负少年”的确傲意十足。难道在他一介书生心里,姐姐沉希就是他少年轻狂时的一个成果吗?
未免太过于自负。
可能沈涣栀忘了,沉希就是这样一个特立独行的人。
连她找的男人,都特别得很。
她,他们,都像是被这个世界已经遗忘了很久的人。
他们盼着世界会读懂,他们是怎样干净清澈,怎样与世俗不入。
但王百鸣的姿态与前一刻按住沈涣栀手时截然相反。前一刻还是浪荡之徒,此时已经变成伤感惆怅的多情少年。
岂不是太快了吗?是不是他对沈涣栀的真实意图早有察觉?
还是,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沈涣栀轻轻咳了声,找回思绪:“先生。你的诗固然还算不错,可惜,小女子觉得,文采上还是差了一点。况且,我府上都是清白女子,听不得这样的诗。不是小女子有意贬低,先生的诗过于忸怩,且辜负了”恋海棠“的主旨。尤其是最后一句,似乎引以为豪?”
噤声,沈涣栀才料到,自己已经说得太多了。
“怎么,小姐是对小生有什么偏见吗?”王百鸣有点紧张,沈涣栀连连摇头:“不,不是。小女子只是想,既然是恋海棠,换做咏物会不会好些?先生的诗,好像在咏情?”王百鸣的脸一下子红了,支支吾吾地开口:“小姐……小姐批评的是。”
沈涣栀又抿了一口茶:“先生不妨与小女子说说,可是遇到了什么情关?”王百鸣的眼睛一下子重新亮了起来,恢复了一贯的油滑神情 :“没有。怎么会。姑娘多虑了。不瞒姑娘,小生第一眼见到姑娘就心生倾慕,即使小生知道与姑娘并不般配,还是壮胆说出一句,如今能与姑娘对面交谈已经足矣,不求其他。姑娘可否告知府上,小生好上门作画。”
一怔,沈涣栀想了想,说:“我还没有想好是否请你。先与我讲讲先生的故事,可好?”王百鸣有点局促地站起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姑娘,小生逗留已久了。不好再留,我们下次再详谈。”说完,逃也似的夺门而出。
即使他没有察觉,也被沈涣栀戳中了痛楚。自然不好再留。
沈涣栀颓然坐在位置上,又填了一杯茶。
这男人,绝不是她想象中的好对付。
想了想,沈涣栀觉得这一番错过后,事情就更加难办了。
连忙冲到外面,唤了声:“先生留步。”虽然声音不大,却叫住了王百鸣。
“小姐何事?”
沈涣栀深深叹了口气,冷然道:“不敢再瞒先生。小女子正是沈府沉大小姐沉希的妹妹,不知先生可识得沉希吗?如今孽缘都已经种下,先生莫说不识。”
王百鸣惊住,转过身来,瞪着沈涣栀:“你是说,沉希她……”既然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沈涣栀索性一口气说个痛快:“沉希姐姐她不想拖累你。可我这个做妹妹的不能不替她着想。她年纪已够,却迟迟未曾出嫁。这事儿你可不是不知道,那以后呢,她还要不要出嫁?”
沉默不语,王百鸣的目光里却闪烁着狡猾与恼羞成怒。
“原来小姐今日请我画扇子是假,兴师问罪才是真。你姐姐自己不检点,何苦赖到我头上?这儿的人都清楚,我和你姐姐什么关系都没有!”
听他这样说着,沈涣栀心下却又凉又疼。
姐姐,看你招来的好男人。
此刻,他连你们的情分都不认了。
沈涣栀冷笑,干脆利落地说:“其实,你认不认都无所谓。你当初看上我姐姐什么?还不是看上她家境优越,老实说,我姐姐给了你多少钱?”
王百鸣脸红到了脖子根,咬咬牙ying侹着:“你姐姐何曾给过我钱!我的每一分钱都是辛辛苦苦挣来的清白钱!”沈涣栀淡淡一笑,置若罔闻:“是吗?不好意思,我忘了,你这种考不上状元只会装博学的读书人是听不得这种污言秽语的。”“你!……”王百鸣气得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
沈涣栀浅笑,挑挑眉,接着说:“那我就换个说法,我姐姐买了你多少把扇子?”
光沈涣栀在沉希闺阁中找到的,就整整挂满了一墙面。
“那也是我画得好,你姐姐才……”王百鸣硬着头皮说。
沈涣栀打断他,目光冰冷:“这话你自己信吗?除了我姐姐,还有谁会买你的扇子?除了我姐姐,还有谁会赏识你的才学?可你,却这样玷污她!”
王百鸣一听这话,发疯了一样大喊:“我没有,我没有!”整座茶楼的人都被声音吸引过来,惊异地看着他们。
沈涣栀觉得头一阵疼。天知道,她并不想闹这么大的动静。
只是这个男人太激动了。
“先生,我此番并不是来拿这事儿威胁你什么。我沈家还过得去,我姐姐天生丽质更是没必要让你来负这个责任,所以你不必紧张。”
王百鸣愣愣地,喘着粗气。
“我只是警告你,有多远,滚多远。沈家会送你到乾国。不过……”沈涣栀笑容深谙残忍:“不会给你一分钱。”
王百鸣刚准备回击,沈涣栀嘴快地插上一句:“不去也可以。不过,从此你走到哪儿,我沈家就会诛杀到哪儿。”
王百鸣待在原地,吓得目瞪口呆。嘴唇轻轻哆嗦着。
沈涣栀只是吓吓他,竟惊异地发现他双腿颤抖着。
沉希居然看上了这种打着文人幌子的怯懦之徒,真是有趣又可惜。
眸子一凝,姐姐,这个男人能为了我一句身家性命的玩笑怕成这样,可想而知,你在他心中究竟算什么。
始终算不得什么男人,只不过是个胆小怕事的小人。
沉希迷恋的,可能就是他那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吧。不禁感到好笑,姐姐若此刻看见他吓得连唯一有好处的一张嘴都合拢不了,更别提什么妙语连珠,不知会作何感想。
一笑,沈涣栀慢条斯理地回到客房。
果不其然,身后传来懦懦的脚步声。
“怎么样,想好了吗?”
咽了咽口水,王百鸣抱着一线希望,目光里带着贪婪:“小姐也知道,小生毕竟是孩子的父亲,就这样走了,我也不甘,日后再想孩子,定会回来看的。”
了解他的心思,沈涣栀嗤笑,眸子清冷:“这个你放心,你不会在,这孩子,也不会在。该给你的钱一分也不会少,可你若不识抬举或者贪得无厌……不要以为沈家拿你没有办法。我说了,只要你还在我这凌天国内,走到哪儿,沈家就诛杀到哪儿。”
浑身一颤,王百鸣冷汗直冒。
沈涣栀慢悠悠地,又拿起茶盏:“现在呢,我再加上一句,你走之后,这皖纶城内就会对你全城封杀。也就是说,拿了钱快滚,否则——”
狠狠将茶杯往木桌上一搁,声音沉闷中带着杯盖与杯身碰撞的脆响。
屋内一片死寂。
沈涣栀无言地又续了一杯,王百鸣黑着脸,低着头,一言不发。
其实,打心眼儿里,沈涣栀还是觉得便宜了他。原本,他与姐姐越了礼,应该天诛地灭。不得已为了沉希的名声着想,沈涣栀不能不将一切隐埋在地下,希望真相永远不会被挖掘出来。沉希还要嫁人,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
终于,沈涣栀戏谑地开口:“王先生觉得,今儿的茶,还香吗?不知合不合先生的口味。哦,我忘了,先生一直,不肯喝这茶。”
王百鸣这才拿起茶,饮一口。低低地问:“这是什么茶?”
沈涣栀轻笑一声,一字一句道:“这是一杯莲子茶。”
王百鸣苦笑:“莲子茶最苦,今日竟尝到了,果不其然,真是如嚼苦胆。”
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沈涣栀慢慢说:“虽苦,却能解心火。先生只饮了一口便说苦,刚才我喝了这么些,却还得喝下去。喝下去,对自己有好处。”
起身,沈涣栀居高临下地看着王百鸣。
“先生,我再来找你之日,就是你离开凌天国之时。告辞。”
回到沈家,沈絮已经泪流满面,一把攥住沈涣栀的手。
“涣栀!你可回来了,你姐姐说什么都没用,一心要寻死呢!”沈涣栀惊住,连忙大步走向沉希闺阁,只见沉希花容失色,用一把匕首死死抵住自己的喉咙,看到沈涣栀的一瞬,大叫:“别过来!你们都是践人,你们都要害我的孩子!”
这种不堪入耳的话从平时知书达理的沉希口中说出来着实让沈涣栀头疼欲裂。
“把刀放下。”在茶楼与王百鸣斗智斗勇,沈涣栀没有精力再安抚沈絮与沉希,不耐烦地冷冷说道。沉希愣住,怒吼:“你滚,你滚!我要你管?你本来就不是我家的人!”
话一出,沈絮大惊失色。
沈涣栀一家的事一直是全家人的禁忌,没有人敢提及,都怕不经意间触碰到沈涣栀的痛楚。谁料到沉希会脱口说出,丝毫也不顾及。
沈絮连忙拉住沈涣栀的胳膊:“涣栀啊,你姐姐她都糊涂了,你别跟她计较啊。现在保住她的命才是要紧。”
的确,没有时间再纠缠了,沉希怀着孩子,情绪一起一落很容易滑胎。
突然,一声冷笑,沉希和沈絮同时都愣住,怔怔地看着沈涣栀。
沉希的理智慢慢地回来,意识到都对沈涣栀说了什么,也渐渐手足无措起来。但为了维持局面,她仍然死死地将刀抵在脖颈处,努力使自己盛气凌人,处于上风。
“你们别过来!”嗓子依然嘶哑,沉希却明显底气不足了。
“刺下去吧。”沈涣栀轻松的说。沈絮呆住:“涣栀,你、你说什么呢?她再不对她也是你姐姐啊!”
沉希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没有料到沈涣栀会这么说。
“刺下去。你现在动手,一炷香后,王百鸣也会随你而去。”
一语,二人皆惊霎,瞪着沈涣栀。
沈絮结结巴巴地问:“涣栀啊,谁是,谁是王百鸣?”沈涣栀故作讶异:“他可是您日后的姑爷,您不知道?”沈絮一下子反应过来,却气极了:“我几时说要认他当姑爷!甭管他是谁,娶我们沉希,想都别想!”
慢慢俯在沈絮的耳边,沈涣栀声音怪异蛊惑:“姑姑啊,他可是个画扇子的!”沈絮抬起眼,不敢相信而痛苦地看着沉希:“你、你居然和一个下三流的人……”沉希愈发不稳了,眼看刀就要刺破喉咙:“我就是喜欢他,我就是喜欢他!有什么不行的,只要我喜欢……”
沈涣栀不紧不慢地接过话头:“只要你喜欢,即使是冥婚,也无所谓。”沉希皱紧眉头,手上动作微微松:“你什么意思?”沈涣栀巧笑嫣然:“我的意思是,姐姐若去了,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他,让他在地底下陪姐姐的。”
一听这话,沉希“哇”地一声哭出来了,刀也随之咣当落地。
沈涣栀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