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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绿féi红瘦（第1页）

和所有有机会一睹天颜的后宮子一样，绿yao自在教坊司里见了顺治并承蒙当今圣上赐名后，就不能自已地做起了飞天梦。她是学过戏的，原比同龄的少略知些人事，有些手腕，又薄有姿『』，心思机，这梦便不免做得比常人更大胆些，也更真切些。仗着是皇上亲赐给十四格格的，自觉份比别的宮矜贵，普通的才人、贵人尚不放在眼中，更不要说是东五所中那些没有封号的格格们了。

她早已看得清楚，格格其实是后宮里最没有杀伤力的小动物，她们碍于份，规行矩步，说每一句话做每一件事都有着严格的限制，念不完的太后吉祥，理不清的繁文缛节，上有太后谆谆教诲，下有嬷嬷管教提点，平时偶尔和小宮们玩笑一下或还可以，略亲近狎昵些就要被嬷嬷们唠叨不懂礼数不合份不分尊卑，若是打骂宮，则被视为没有仁爱之心，不懂得娴静体下。她们最主要的功课就是晨昏请安与学习红，最奢侈的享受就是偶尔宮中放戏或者参与家宴时有歌舞助兴，最乐衷的话题就是下一个节还有多久会有些什么赏赐，最光明的前途就是指婚给一位尊贵的王爷或世子，最忍残的游戏就是联起手来欺负某个看不惯的格格比如建宁——格格的朋友只能是格格，格格的对手仍然是格格，除了自相残杀和相濡以沫，宮里就没有任何人可以与她们为伴或为敌。

格格们自命是天之骄，并不能真正看清楚自己的悲剧。但是绿yao旁观者清，却在走进东五所第一天就清楚地估计出所有角『』的权力与分工。这也和她曾经学过戏有关——戏里总是有主角与龙套，有生、旦、净、末，有唱、做、念、打，谁能够担当什么戏份，需要什么样的对，绝对同她所可以拥有的特权相关。要认清楚角『』，记清楚台词，打清楚手势，要有出彩的亮相，夺人的唱腔，利落的段，然后才可以成就一出好戏。

绿yao还不是一个绝『』的戏子，但却有了一双戏子的眼睛。从戏子的眼里望出来，宮里所有的事都是戏眼，所有的人都是龙套，而主角，则是她自己。即使，她只是一个婢——然而皇宮戏里，份与戏份从来都是两回事。《宇宙锋》、《打金枝》、《铡美案》、《赵氏儿孤》、《狸猫换太子》…可哪有一出是由皇上唱主角的呢？

绿yao给东五所的每个人都划分了不同的角『』与戏份，自己是头牌，格格们是龙套，小宮们是鼓奏凑趣的乐师，嬷嬷们好比班主，而皇上，是惟一的观众——所有的戏，都围着主角唱；但是所有的人，都是唱给观众看。

在东五所里，格格的地位虽然尊贵，却没有任何实际的权力，除了整齐划一的赏赐，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她们自己的；嬷嬷们虽是奴婢，却制约着整个东五所的秩序与配给，她们喜huan谁，就可以放谁的假，把最好的饭食发给谁，不兴谁，则会联合所有的奴仆给她脸『』看，让本已难过的子变得更加yin郁；小宮在这里是最没地位的，但却是最有希望的一群，因为她们只是过渡，是跟格格们一样，在此学规矩，稍微大一些就要分配各宮各殿任职，可能是太后宮，也可能是妃子殿，表现好的可能会被提拔为尚寝或司膳，而最有前途的一种，自然是被皇上选中为妃——尽管这希望是那么渺茫，但总比完全没希望的嬷嬷要好吧？所以嬷嬷们虽然有权力有职责管教小宮，却往往留情三分，不肯把坏事做得太尽，谁知道哪一天哪个小宮会忽然得宠飞腾达呢？

从底层升上来的妃子们最是记仇，轻易得罪不得。反而是那些格格，不管嫁得多么威风，总归是要嫁出宮去的，对她们再好也不能跟了去，而她们出嫁后难得回来一次，见太后和皇上还没功夫呢，难道会来东五所看顾侍奉过她们的老嬷嬷么？多余对她们尽心，还不如多照顾几个小宮来得实在呢。而绿yao明明是皇上亲自赐给建宁格格为婢的，还亲自为她赐名，亲口说会来听她唱戏，她的地位自然就格外特殊，得宠的机率也远比其他小宮为，嬷嬷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巴结呢？

绿yao惟一觉得难以划定角『』的就是建宁公主。建宁是将她从教坊司里打救出来的大恩人，是她最直接的主子，她当然不是龙套，可也不像班主，倒是有一些像观众的，毕竟自己是在为她服务着，并希图她的一声叫好一句打赏——可是建宁又可以赏赐自己一些什么呢？她自己拥有的也不多。不过，她虽然不能赏什么，却有罚的资格与权力，而且建宁的个『xing』不同于其他格格，脾气上来不管不顾，发作起来将自己剐了也是有可能的，未必会在乎什么格格的娴静仁德。她连皇后娘娘都不放在眼里。皇后可是一句话就可以黜了乐坊司的人哪。

想起乐坊的一幕，绿yao就觉得后怕，那可真是生死悬于一线啊。皇后娘娘可以把所有的乐一起赶出宮去，自然也可以下道懿旨将她赐死。如果建宁格格说晚了一句要她为婢的话，说不定皇后已经把她九族都诛了。由此她也越发觉得自己的举轻重，觉得自己才是这紫噤城的真正主角。乐坊的建立是为了让她有机会被采选进京充后宮，乐的黜免则是因为她已经和圣上朝了面并且赐了名，于是乐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尤其是建宁后来一时兴起，又替边的几个侍分别改了名字叫作红袖、紫、绯巾，以同自己的绿yao匹配，就更让绿yao觉得别的人全是为了自己才生出来的，如果没有自己，也就没有了红袖、紫、绯巾的存在。gen本这整个王宮、整个世界的存在，都只是为了配合她这个主角的光采演出而搭建的。

一个人有了这样的主角意识和宏图大志，她的子就会变得忙碌。

人人都觉得无聊且枯燥的东五所生活里，绿yao却忙碌极了。她要不辍练习，不是说曲不离口拳不离手吗，说不定什么时候皇上还要来听她唱戏呢；她还要学习针指，既然这是后宮子们必须的功课，好胜的绿yao又岂甘人后？她还要陪建宁做弹弓打乌鸦，当然只是建宁在打，她的任务只是望风，可那也是相当艰巨的任务呢，因为倘若建宁给嬷嬷们抱怨，她可是要被建宁鞭打的——不过建宁每每只是恐吓，并没有真地对她鞭笞过。

而建宁自从有了绿yao的陪伴，乖戾与淘气比从前更胜七分，因为有人把风，使她无论打乌鸦还是给别的格格捣『luan』都更加方便，也更花样百出。这使格格们不住投诉，而嬷嬷们不住抱怨：都说人长大了就会懂事，这位格格怎么越大越任『xing』呢？然而这位格格是在太后边长大的人，又是皇帝最疼爱的亲妹妹，说她不懂规矩就等于忤逆太后与皇上，谁又肯讨这个骂去？因此即便是建宁淘上了天去，嬷嬷们也不敢在太后面前『』出半分声气，非但如此，偶尔太后问起，她们还要替建宁百般遮盖。

绿yao看透了这一点，更加有恃无恐，只管出奇斗胜地想出各种鬼点子逗建宁开心，惹得嬷嬷们怨声载道：有个大闹天宮的格格已经让人头疼了，这可好，又来了个调三搞四的小猢狲。然而绿yao远比格格得人心的地方是：她虽然淘气，却从不会不敬，见着各位嬷嬷十分守礼，嘴甜腿勤，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况且嬷嬷们久在深宮也觉寂寞，闲时也往往会叫绿yao给唱几句曲子解闷儿，对她并不反感。

有时候，绿yao的歌声会把别的格格也引到建宁的屋中来，建宁把绿yao当作奇货可居，兴起来，也会很大方地让绿yao打扮起来唱支曲子，或是说些戏目故事来给众人取乐。绿yao是从民间采选上来的乐，又学过戏，原有些见闻阅历，能言善道，常常给格格们说些宮外的趣闻轶事，很能讨人huan心；然而如果逢着建宁那天不兴，就会当着格格们的面关门闭窗，再叫绿yao唱得细细的，声闻窗外，故意地吊人胃口。

绿yao总是温顺地服从，心里却很为这个游戏奋兴，因为她觉得那些格格们斗气的中心是自己，整个东五所的生活中心都是自己，每个人都对她好奇，每个人都关注她的一举一动，追随着她的眉梢眼角一颦一笑而yin晴圆缺。因为这样，她对所有人都采取一种既像巴结又像敷衍的态度，那巴结里有着怜悯的意味，而敷衍中又不失殷勤，那情形，正相当于戏班的头牌应酬有钱的豪客。东五所是个大戏台，而她，是惟一的主角，每当那些格格和嬷嬷们围着她说笑，听她唱戏讲故事，又或是以她为武来互相斗气时，她就会格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主角地位，并为此ji动万分。

然而这一天，绿yao不情愿地发现，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夺去了她在东五所里引人注目的主角戏份。

这刚用过早膳，东五所忽然来了一大群人，皇太后亲自陪着一位浑缟素的汉人少走来，叫所有的人都到大殿中按次坐定，太后拉着那少坐在上座，郑重说："这位是定南王的千金孔四贞，定南王已于七月初四在桂林全家殉国，只留下贞儿一人逃生。我如今已经认了贞儿为义，留她在宮里，来东五所和你们一起生活。你们都是她的姐妹，要彼此爱护，情同手，明吗？"

诸格格自是一齐低头回答"承太后教诲"，都走来向四贞问好，又自报名姓。建宁看那孔四贞双眉挑起，飞扬鬓，一双眼睛明如星辰，鼻子ting直，齿如编贝，举止神情远不同于她常所见的这些子，又偏偏似曾相识，像谁呢？却一时想不起来。心中油然生起一股亲近之意，便不像平时那样见着众人扎堆便独自走开，也和众格格一起拉着四贞的手问长问短。

四贞少不得又将亲殉国前的情状再说一遍，道是："五月里，大西军李定国与马进忠部合兵十万进军湖南，攻克靖州，阵斩我清兵五千余人…"

格格们深居宮中，从来不闻朝政之声，对于战争更是毫无所知，闻言都问："五千多人都死了吗？难道我们大清没有大将驻扎在靖州吗？"

太后代为答道："驻在靖州的是我大清总兵张国柱将军部，然而大西军兵強马壮，军容之盛，罕与为拟。靖州一役，张国柱全军覆没，幸张国柱本人逃出『xing』命。唉，这些事，一时同你们说不清，说了你们也不懂，不必细问，且叫贞儿往下说吧。"

四贞遂接着道："李定国乘胜进取武岗，六月，自枫木岭进取宝庆，我清军死伤被俘者五千余，损失家口一千五百余名。李定国又命各营出祁yang，合趋全州，令冯双礼率兵四万先行，攻全州；自率兵六万继进，yu行合围之势。全州破，李定国令大队部不要城，急趋桂林…"

格格们更加不懂，尽皆讶然："你不过和我们一般年纪，怎么会知道这些事，说得这样清楚？"

四贞道："我每天跟在王边，听他讲习兵法，指挥战事，听也听得shu了。"

格格们又问："那你会打仗吗？"

四贞道："略知一二，却未曾真正亲自带兵作战，若论单打独斗，几十个人也还拦不住我。"

格格们更觉惊讶，便如看到传说中的侠一般，都瞠目结。太后笑道："你们打小儿生长在宮里，金枝叶，养尊处优，哪会懂得这些？可怜贞儿跟着定南王南征北战，奔波倥偬，年龄虽和你们差不多，吃的苦却多多了。"

四贞续道："我亲率兵与大西军ji战于大榕江，因兵力不敌，败走桂林。那时清军横尸遍野，惨状异常，我亲也负重伤，命在旦夕。一边派兵向续顺公沈永忠求援，一边闭城自守，苦战数夜。七月初二，李定国率所部急驰桂林城下，发兵攻城，初四，搭云梯攻上西北环山城；马进忠部也攻破武胜门，与李定国部成合围之势。我王知道大势已去，决计殉国，遂将我们全家上下一百多口召集在一起，所有的珍玩也都集聚在屋中，对我们说：今天，我们一家人就在此殉国了，泉路上再全家团聚吧。说完，拿出匕首来，一刀捅死了我亲…"

众格格惊骇莫名，一齐大叫起来，这样的惨事别说耳闻目睹了，便连想也未曾想、梦也不曾梦过，闻言不噤都战战兢兢地问："你阿玛捅死了你额娘，你就在旁边看着吗？那，你又是怎样逃出来的？"

惟有建宁却意动神驰，想起长平公主从前说过的崇祯帝死前剑斩亲的一幕，不噤恍然大悟——难怪觉得她像一个人，却又一时说不出来。原来，她既像是长平，又像是香浮，就好比那二人合为一体再一分为二。她们都是汉人贵胄，都曾亲眼目睹亲人相残的惨状，都是全家覆灭独善一，她们的眼睛里，都动着一种绝望的破碎的清冷的幽光。建宁看不见自己。她不知道，她自己的眼里，也有那样的一种幽光。

四贞说到的惨死，眼中晶莹闪烁，却并不是眼泪。她的眼泪，已经在目睹亡的一刻尽了，她可以活下来的惟一理由、目的、意义，就只是为了报仇。而一个満心仇恨的人，是不可以哭泣的，因为那是最无用无能的表现。眼泪会使人的意志软弱，会把愤怒之火浇熄，会令人的勇气消失。孔四贞应承自己，大仇一天未报，就一天不许见哭声，不可以放纵自己，像寻常的小儿那样哭泣泪。她地倔犟地昂着头，一滴泪也没有，平静地叙述下去："我本来已经决意跟随共赴泉，可是想到亲死得冤枉，如果我们一家人都死了，谁来京城向朝廷禀报实情呢？因此我跪下来对亲说：让儿单qiang匹马杀出去吧，如果天可怜见，保佑我去到京城，我会禀明太后，为亲鸣冤。亲听了，重重点了点头，又点了一百兵护送我出城。我刚杀到城门口，忽听得后大『luan』，回头时，便看到漫天火光，正是定南王府的所在…"

建宁的心忽然锐利地疼痛起来，她仿佛又看见了亲的背影，看见了亲俯下去拾起那只断翼的蝴蝶的姿态，那一道剪影映在熊熊的火光里，完全融进了孔四贞的讲述。她终于想到了自己，她和四贞都是一样的孤独的孩子哦，她们的亲人都永远地离开了她们，而把一段沉重惨伤的历史jiao给她们去背负。她在这一刻认定四贞是她的朋友，是香浮小公主失踪后走向她的惟一知己。带着一种同仇敌忾的情绪，她脫口问道："那你亲的仇报了吗？他到底有什么冤情？"

大儿不等四贞回答，揽过她来将手抚着头说："好孩子，总算老天有眼，保佑你来到京城，从此你就是我的亲闺，我再不叫你吃苦就是。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定南王以殉国，満门忠烈，朝廷决不会坐视不理的。"又向众人道："今后都要管孔姑娘叫贞格格，你们要彼此敬爱，和睦相处，都记住了吗？"

自此，这位贞格格就在东五所里居住下来。她『xing』情随和，态度大方，又没什么架子，深得众位格格、嬷嬷以及小宮们的爱戴，就连『xing』情乖僻最难讨好的建宁也肯对她另眼相看。这真叫绿yao觉得难过。

绿yao是东五所里惟一打心眼里不喜huan贞格格的人。可是，这位贞格格的见识阅历可比一个小戏子广博得多了，学问又好，功夫又，有时趣兴来了打一套拳脚，那真是动如脫兔，静若处子，秋风扫落叶一般，更远非绿yao那些花拳绣腿可比。而且她又是一位格格，地位尊贵，世传奇，曾经真刀真qiang地在沙场上出生死，堪称是智勇双全。绿yao就是再自以为是，也知道不是贞格格的对手，也没有办法忽视贞格格的特殊角『』，也不得不和东五所里其他的人一样对贞格格以礼相待。

不过绿yao仍然未肯承认自己是配角、是龙套，她想：两个班子打擂台，唱对台戏那是常有的事。就当是来了个野台班子跟自己打擂好了，子久了，新鲜劲儿过去，这位贞格格还不是要跟别的格格们一样变得面目模糊？一个在金丝鸟笼里长大的人，是不可能比自己生活得更丰富更彩的。

绿yao就是在这样一种近乎无望而又充満希望的生活里一天天捱着，等着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大戏开锣。

孔四贞的宮对于前朝也是一种震动，不过当然，他们更为震惊的是定南王孔有德之死，是广西的全境失陷，是驻军的战事告急。南明大西军势如破竹，连复数城。

七月，李定国率部北取永州，清守将纪国相、邓胤昌、姚杰等数十人皆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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