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寻一个人。”他说着从随身背的包内取出一张照片,拿给初晴看,“世上竟有如此相像的二人。”说完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蹙起眉头,等候初晴的反应。
初晴一见那张照片也颇为震惊,照片是黑白照片,年代已经非常久远,照片里的女子穿一身平纹提花锦缎旗袍,头发及肩,额前多余的发丝松松别在耳后,一对玉耳坠,身上再无一件多余配饰,眉黛青山,剪水秋瞳,人人都说初晴像她,初晴自认自己比不上她的清美。
“你的照片从哪来?”初晴看了许久才回过神来问。
“你认识照片上的人?”
初晴不答,反复琢磨,叶斯寒,叶斯寒,恐怕是叶家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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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夏天。
那日午睡未醒,接到医院的电话,脸都来不及洗,初晴赶到省中医院。
她去见外公最后一面。
病床上的人已经拔了氧气管,外婆坐在床头握着他的手,见初晴进来,外婆起身,对她说:“你外公有话要嘱咐你,你陪陪他。”
初晴知道,外公要走了。
病床上的人唤她坐下,初晴眼眶止不住红了,只听他说:“我走了以后,你要代替我照顾好你的外婆,她关节不好,千万不能让她受凉。”
初晴拖着他的手:“外公,你不能走,我们谁都不能代替你陪在外婆身边。”
“初晴,你该知道,我不是你的亲外公。”
坊间关于这一家子的关系,早有传闻,只是外婆告诉她,不要听信那些谣传,要相信自己的心。她也早早明白,外公同外婆一直相敬如宾,更像一对患难相携的知己,母亲跟着外婆姓,母亲一直以叔叔称呼外公,从未喊过他父亲,她早该知道了,这些讳莫如深的关系,她一个晚辈,知道长辈对自己好,要孝顺他们便已足够,至于其他,交还给时间,时间想让她知道,她总会知道。
“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唯一的外公。”
“不,初晴,你的外公在对岸,1949年的时候,他随部撤守台湾,一直没有再回来,你外婆嘴上虽恨他,可我知道,她心里一直记着他,念着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从来没有放下过。初晴,你记好了,他的名字叫叶嘉良,你一定要在你外婆的有生之年,替她找到他。你记住,你的外公很伟大,他是个值得人钦佩的英雄。”
叶嘉良,这个名字,从1995年的夏天第一次听到,初晴便开始四处搜索关于当年的资料,她几乎跑遍了南京大大小小的文物馆,史册资料不知翻阅了多少,但这个名字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直到叶斯寒的出现。
沈初晴觉得冥冥中生出一根线,终于将所有人错位的命运正确的串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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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上的人,是我的外婆,她叫苏零落。你的祖父,是叶嘉良?”她说的缓慢,生怕发错任何一个音。
叶斯寒问,“你都知道了,你的外婆在哪?我急需见她。祖父卧病在床多年,时日已不多,我希望能圆他在这世上最后一个心愿。”
“外婆已八十余的高龄,如今休养在家。”
“带我去见她,我有东西自台湾带给她,要亲手交到她的手上。”
那是一本书,深蓝色的封面,漆着四个字“吉檀迦利”,苏零落的手微微颤抖,一指一指抚过封面,翻开扉页,每一页上都有熟悉的标注,出自邱世诚之手,意外的,书里夹着一页纸笺,上面用黑色的笔墨遒劲有力的写着:因为春天年年回来,满月道过别又来访问,花儿每年回来在枝上红晕着脸,很可能我向你告别,只为要再回到你的身边。落款处赫然两个大字,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清晰写着:故乡。
**中央联络部得到来自潜伏在台湾的同志故乡的消息……
故乡,故乡,有故人在的地方,是他再也无法回去的原乡……
看着那漆黑的字迹,八十高龄的苏零落忽然间泪盈眼眶,眼泪爬满她脸上沟壑般的皱纹,初晴从来没见外婆如此激动又不知所措过,只不停的对着那本书哭泣,似听不见任何劝慰。这些年来,就连外公过世,外婆也没有像这样哭过。
翌日清早,初晴被外婆喊至书房。
“初晴,外婆决定去一趟台湾,去见他最后一面,你陪外婆去吧,这是外婆这一生做的最后一个决定。”
庚辰年除夕这一天,叶斯寒陪同沈初晴和她的外婆,飞抵台湾。
初晴一直记得那天外婆穿着一件天青色的平纹提花织锦缎旗袍,罩一件绾色穿刀皮草,同黑白相片上的一样,很老很旧的款式,她从未见外婆穿过,头发是她亲自替外婆梳的,别到耳后,那一对红榴石耳坠也是初晴第一次见,鲜红的石头,一大一小两枚樱桃,真真称得上别致矜贵。
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外公,躺在病床上,花白的头发,花白的眉毛,纵然华发丛生,音容消残,也难掩他眉宇间的英气,那一看就知道是军人特有的气度。她想起邱外公的话,说他很伟大,是个值得人钦佩的英雄。
他见到外婆的时候,十分激动,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嘴里不停的唤着囝囝,初晴知道,那是母亲的小名,真遗憾,父亲和母亲因一场意外车祸离开人世,母亲终其一生都没有见到自己的生父。
留了外公外婆二人在病房,叶斯寒和沈初晴移步至走廊。
“怎么不见你父亲?”
叶斯寒倒是毫不避讳,“我是祖父领养的孩子。”
“你知道他们的故事吗?”
“你外婆没有告诉你?”
“没有。”
“你想听吗?”
“想。”
“跟我来。”
叶斯寒拉起她的手下楼,故事很长很长,从天亮到天黑,从黄昏到深夜,从黎明到曙光。
大二的时候读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里面有这样的一句话:我将视天涯海角如咫尺之隔,不远鸿途万里,孤飞到你身旁。
这是外婆这一生做的最后一个决定,也是最勇敢无畏的决定。
再上楼,初晴瞥见病房窗外一角一株腊梅花开的正盛,在枝桠上红晕着脸,那里有外婆上个世纪的爱人。
因为春天年年回来,满月道过别又来访问,花儿每年回来在枝上红晕着脸,很可能我向你告别,只为要再回到你的身边。
很可能我向你告别,只为要再回到你的身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