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于私于公都不好惹老人生气。
老头梗了一下脖子,有些犯倔。“郭爷,您是北平最大的官,武侯是超品,我这平头百姓按道理不该这么和你们说话。但我一直也没当自己是外人,所以今儿个礼貌上面你们多担待但待。我今天就倚老卖老说一句,这天底下谁不是冲着利来,要是读书不能当官,当官挣不到俸禄,还有人背经书吗?就像咱北平,上书院的是考举人的十多倍就是这个理儿。为什么沐侯爷打下了安南没占皇上也没说话,还不是一个利字。皇上也是觉得,占了那儿,那的人就是咱大明百姓,就不能明着欺负人家。要是不占,沐侯爷隔三差五地还能去敲诈一把。你们大伙儿怎么没觉得沐侯爷做得过分,把人家百姓的锅底都拾掇干净了,那是因为咱大明百姓从中得了好处,至少打那再没饿死人!高胖子说贩点儿人,我觉得也是这个道理,想对所有人都好,咱们得有那个实力,要是没有,就先让咱们自己人过好了,再去核计别的”!
张五已经不是原来的张五,他变了,变得独立,自信,还有一点点执着。一股领袖气质在老人的身上慢慢地透出来,让他的腰杆渐渐挺直。
这就是我给大明带来的变化吗,这就是我理想中的北平吗。武安国眼前一片茫然。先前朝中文人攻击他,他觉得人家无聊,短视、龌龊,自己占据了道义上的先进。如今,他发现,这个所谓的道义根本是自己的空想,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都是血腥。他在后世看到的福利社会,那是经历了破茧后的蝴蝶,绚丽的色彩掩盖了它原来毛毛虫的丑陋。
“五哥,对不起”,武安国低声道歉,脸色刹那间如死去般苍白。
张五看看武安国的脸色,知道自己说重了。叹了口气,低声道:“恩公,我也不想也没有权力说你,毕竟我张家这一切都是你给的,你说让我做什么,我骤一下眉头都是忘八。但您也不能太善了,无论对朝廷还是外族。你善了,他们会放过咱吗”!
没有心思再听五哥说什么,武安国笑了笑,故做轻松地回答:“五哥,您也别急,给我点时间,我想想。你说的有道理,我尽量听您的”。
“那我先走,你们哥俩慢慢聊,高胖子入股的事,股东们估计都会赞成,但贩不贩女人我们可以再商量,我们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赚大钱的路径”。张五很无奈地看看武安国,做出了一些让步,这个恩公,去除他表面上的神秘,杨大和自己心窝子里都把他当成了一个捡回来的孩子。虽然不像自己骨肉那么疼,但看着他被别人欺负,有谁心里会好受。
送张五上了马车,兄弟辆回到武安国故居中,在院子中已经有些泛黄但修整剪得非常整齐的草坪上,趁着月光继续散步。武安国不在北平这些年,杨大、陈星、徐志尘等人出钱雇人照顾着他的旧居。李善平几次建议由他来管,都被大家以其有公务在身不方便耽搁而拒绝了。从这个小院子里,武安国能感受到众人对他的关注。
月凉如水,照见武安国宽阔但绷紧的后背。郭璞轻轻地拍了一下,低声问:“兄弟,还生五哥的气呢,他老人家也是为咱们好。他把几家自己全股的钢铁厂都分股筹资了,这次斗法要是不能获胜,他可就又退回怀柔刚起家阶段。见你还这么优柔,他能不急吗”!
“我知道,我没怪他,我只是不太明白现在的北平”。武安国叹了口气,幽幽地说。
“现在的北平怎么了,和你当年在的不差不多吗,就是繁华了些。况且你订的那些夜校啊,加班费啊,工时啊,保险啊,北平不都是在照旧执行吗”?
“我知道,但是总觉得和我想的不太一样,郭兄,你还记得当年我们说的平等吗”!
“记得,要不是这,我说不定早回家吃鲈鱼去了,江南我都很多年没回去了,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你大嫂是扬州人,我们现在的家底也不止十万贯,放下手去过神仙般的日子,说起来也容易”!
“但我怎么觉得这样下去,离我们说得平等越来越远了”!武安国非常不甘。
“你不是说平等需要过程吗,我们又不知道过程和实现方式,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你看要是三年前,五哥敢这么和咱们说话吗,这不就是奔着平等走吗”。
武安国轻轻摇了摇头,这一切和他所希望的相差太远,很难把理想中的国家和北平目前这种模式放到一起比较。一路上走来,北平、河南、永平,乃至整个大明,都和自己期待的相差太多,如果按自己当年所学的六分法划分这个社会,很难说清楚这是个什么东西。自己这些年的确播下了种子,但土地上长出的却是一个怪胎。
“四不像”,武安国仰天长叹,只有在自家兄弟面前,他用不着掩盖心中的感受。
郭璞愣了愣,笑了,“兄弟,你希望北平是什么样子呢,或者说你见过一个平等深入人心的地方是什么样子?我和你不同,我觉得就像姜敏这样的不缠足女子一样,我们在这里培养了一群孩子。也许他们不聪明,但他们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在长大。并且已经开始自己保护自己。那我们还愁什么,只要保证他不被别人欺负就行了呗”。
“保证他不被别人欺负”!武安国有点反应不过来郭璞的比喻,“然后我们就教唆他去欺负别人”。
“也不尽然,看着不对的,咱们在一边疏导,劝劝,但万万不可用强。否则咱们不也成了伯辰说得书呆了,说和人家平等,却把自己当成圣人压在别人头上。这叫什么事,和劝别人做圣人之事,自己却偷鸡摸狗的奸臣们有什么区别”。
“怎么疏导,怎么劝”?想了一会,武安国依然非常失望,郭璞说得在理,自己希望北平是什么样子,北平为什么要变成自己想的样子。自己不喜欢高高在上自以为比天下所有人眼光都长远,老子第一聪明的腐儒,自己强要北平按自己的愿望发展,和腐儒们不过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他们是闭着眼睛画框,自己是睁着眼睛,画同样的框。但任其这样发展下去,大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平等社会、资本社会还是走了一圈换了个表象又退回原地,变成披着新兴经济和科技皮的君主社会,所有人依然是君主的私人奴隶,安全和自由依然是一种梦想中的奢侈。
“因势利导,顺其自然”。郭璞仿佛兄有成竹,“五哥说了,有好处才有人干。得到好处的人越多,支持我们的人才越多。首先我们得保证大家的生存,然后,寻找比做有违道义之事更好的获利方法。其实古往今来,很多事情都逃不过一个利字。就像当今万岁,谁也猜不准他会不会承认燕王的母亲是蒙古族,我们却知道他一定会,即使燕王母亲不是蒙古族,他也会给燕王变出一个蒙古母亲来。因为这里边利益太大,不由得他不动心”!
“倒是,有谁比万岁算得仔细”!提及朱元璋,武安国更加失落。
郭璞看了看他,笑道,“别那么丧气,我觉得现在挺好,反正新的东西都是我们没见过的,不如一起参与进去,管他结果如何,我自问心无愧”!
参与进去?武安国又愣了一下。这就是自己和郭璞的不同,自己一直是一个局外人,凭借自己的想法和自认为高出了几百年的见识来俯览这个世界,而郭璞却是参与其中,用心感受着里边的滋味和变化。自己可以品评众人所作所为的对与不对,而郭璞和五哥等人却已经和北平融为一体,息息相关。他们在保卫着新政,同时也在保卫他们自己。
参与进去,努力去影响它,改变它,却不可以用强加的手段对其进行限制,有了时间和空间,它自己会慢慢长大。一切都在变化,大明开始装备火器,蒙古人引进了重炮和长弓,皇帝在厉害之间更多的权衡,五哥等商人在扶植自己的代理人,争夺更多的权利。武安国把目光转向空中的朗月,天空中,堩古的星光照耀着每一个人,和这些亿万多年的存在相比,自己和这个世界的未来不过是一个闪烁的瞬间,在这个无数瞬间里,谁又能证明只有一条路可以选择,并且有谁能证明其永恒不变。眼前这场较量,就不仅包含了新阶层与旧势力,外族与故国,理想与现实,还有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时间不同,对手也在更替。慢慢地,他觉得自己领悟了什么,好像什么也没领悟,就这样呆呆的站着。
郭璞也没有再打扰他,两道高矮不同的背影站立在北平的月光下,寂寞,却不孤独。
酒徒注:音频不是偶读的,偶自己还没机会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