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被扯到丞相府的时候,丞相府的廷议上已经是吵吵嚷嚷地乱了套。曹操这会儿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没有搭对地方,愣是不管不顾,一意孤行,铁了心要马上进取荆州。偏偏他手底下还有一群或奉迎拍马或邀功请战的人给他叫好鼓劲儿。可惜曹昂、司马懿、荀攸等人甚至连带许都的贾诩和荀彧都是进言劝阻,认为现在南下并非最好时机,他们还是安等些日子,带一些成熟以后,再行兴兵。两拨人马观点鲜明,条理清晰,谁也不让谁在厅里争来辩去。
还有一群持观望态度中间派本着就事论事的持正态度给曹操分析:南下会怎么样?不南下会怎么样?主公你可要仔细斟酌。而完全没掺和事,一副旁听生模样的庞统倒是惬意非常,继续晃悠着他的小木条,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鬼知道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从今儿开始议事,他就一直呈现这种不在状态状。
曹操撑着额头,眼望着底下正讨论的热闹的人群,只觉得脑袋一阵阵发懵。扫了眼表情严肃的曹昂等人不由哀叹一声:怎么自己看重的儿子,连带自己的心腹谋士都这么不理解自己呢?他曹某人当然知道对于己方军马来说现在时机不是最好的,可是他等不了了呀。他的身体他自己清楚。当年的头风之疾一直没有得到根治,这回从乌丸回来,表面看是没什么,但也就他清楚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他得在这之前安排好一切,尤其给昂儿他们留下个承平天下。背负家国天下,被置于悠悠众口之中,被推到风口浪尖之上,这情形他这辈子已经领略够了,他不需要他的子孙后代再来继续这种沉重。再说,对于南征,只要筹谋得当,未必不能全毕其功。他们怎么就……说不听呢?
曹操很忧郁,很纠结,很堵心:要是奉孝在这儿,肯定不会跟他们一样的!那个不着调的浪子,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他告假一个月呀?又不是家里媳妇儿生孩子,犯得着吗?
正腹诽着,门帘一掀,程昱拽着郭嘉进来了。厅里人顿时停下话头,几十双眼睛巴巴地看向郭嘉。曹昂他们是松口气,心中暗道:老天爷,可算是来个能劝得住的了。主战的那波人也是暗暗庆幸:终于来救兵了。可算有个能说会道的力挺他们了。
曹操更是眼睛一亮,坐直身子看着郭嘉,不待郭嘉行礼,就心怀激动的站起身,走到郭嘉跟前明知故问道:“奉孝,你怎么来了?”
郭嘉没立刻回话,在扫了一圈厅里人后,目光收回,沉吟了片刻后说道:“听闻主公要在半月后挥师荆州?”
曹操点点头:“奉孝昔日与孤共论时不也曾言:欲平南方,必先定荆吗?”
郭嘉听罢抬起眼,直望向曹操。眸光灿若晨星,仿佛能看穿秋水。曹操被他盯的有些心虚,微微地偏过头。郭嘉却忽然出人意料地上前一步,状似无意地架住曹操的胳膊,沉声问道:“就当真不能再等上一等?”
曹操蹙蹙眉后,斩钉截铁道:“不能。”
郭嘉放开人,似乎了然了一切般,垂下眸轻声回答:“我知道了。”
曹操一愣。正要问问他这是知道什么了呢,就见郭嘉已经转身,面无表情,沉吟不语地走向了自己坐席。厅里几十个人继续一头雾水地盯着他:这……这算是……完了?他来……是干嘛来了?不是让他劝主公的吗?怎么就这么两句话就完了?而且……这两句也不是劝人的话吧?
一干人各个发怔地瞧着郭嘉,可惜当事人却全无所觉。他正目光专注地盯着地面,好像那上头忽然开出了朵美丽无比地向阳花一样,谁也不知道他此刻脑子里在想什么。曹昂蹙起眉,看着沉默不言高深莫测状的郭嘉,轻声问身边司马懿:“仲达,你有没有发现……先生今天好像跟平时……不太一样?”
司马懿点了点头,犹豫片刻补充道:“听说……奉孝先生原本打算去东莱远行的。”
曹昂眉头一跳:东莱?远行?东莱那里有什么名胜古迹吗?好像没有吧?他去那里干什么?曹昂琢磨来琢磨去,捉摸不透,决定还是等散席之后,亲自问问郭嘉。
经郭嘉这一打岔,接下来的廷议可以说是非常古怪。原来还人声鼎沸,热热闹闹的议事厅,从郭嘉来说完那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后,就莫名其妙陷入了冷场状态。一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讲什么好了。
程昱老爷子吹胡子瞪眼,恨铁不成钢地瞪郭嘉。程老爷子现在肠子都要悔青了:你说我让你干嘛来了?我让是劝人来的!你倒好,什么劝阻的话也没说,直接变相地激得主公更坚定这荒唐决定了!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不拉你来呢!
程老爷子犹如实质的目光钉在郭嘉身上,却完全没有对郭某人产生应有的局促效果,在狠狠地瞪了他一会儿以后,程昱终于死心。叹着气,袖手到一旁,凝神沉思接下来的随军之事了。
这场诡异的廷议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就散了。郭嘉等人都走了以后最后一个站起身,望着曹操轻声说道:“其实,嘉以为:主公若能对大公子明言,大公子也定然能理解主公一番用心良苦的。”
曹操苦笑了一声,一手撑着桌案一手抵着额头,无力声音:“倒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昂儿他……哎,罢了……若当真天不假年,这次荆州事定后,孤便放权,由他主持大局。奉孝,孤手下谋臣之中,文和、仲德年事渐高,公达等人皆与孤年纪相仿。放眼诸公,唯你最少。倘若有一天……孤长逝西辞,奉孝可愿受托孤之事?”
郭嘉身子一震:他这几天对这种“长辞”或者“去世”的字眼儿相当敏感,这会儿不管是谁说,都不是他愿意听的。
“将来之事尚不可知。主公切勿过忧。”
曹操面上浮现一丝苦涩,摆了摆手,无奈地叹道:“奉孝,孤戎马半生,杀人如麻,孽债累累却从不曾想过畏死。如今已过天命之年,感怀身世,才生惋惜:身前事太多,孤担心自己来不及做完。”
郭嘉眼睛垂下,像是想起其他什么,脸色瞬间黯然下来。但很快被他掩饰过去。再抬头已是,眉目清明,声音朗悦:“主公,人至暮年,壮志依旧。这于那些跟您出生入死的人来说,是好事。”
曹操先是一愣,随即朗笑出声:“奉孝啊,与孤相交者数以千计,却唯奉孝知孤最深。”
郭嘉淡淡地笑了笑,发觉曹操再没有什么事后,才跟他告辞离开。只是他刚出来丞相府大门没多久就被曹昂叫住了脚步:“先生……请留步。”
郭嘉回过身,有些诧异地看向曹昂:“大公子?你不是已经回去了吗?”
曹昂摇摇头,看向郭嘉略带疑惑:“先生……曹昂有不解之处特来请教先生。”
郭嘉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了会儿曹昂,把曹昂看得局促地搓手时,才了然轻笑道:“是要问我……为何不拦着主公吗?”
曹昂很实在点点头:“先生,您难道看不出我军与南征之事上的劣处吗?”
“看出又如何?看不出又如何?大公子,主公掌兵多年,你以为主公会当真不知道此时南征,时机并非最佳吗?”
曹昂一愣。
郭嘉轻叹了口气,转过身语气幽幽地问道:“子修觉得,此次征战,胜算几何?”
“不足四分。”
“可嘉却以为有六分,甚至更多。”
“嗯?六分?甚至更多?”曹昂不解地看着郭嘉,满脑门问号。
郭嘉扯了扯嘴角一手遥指北方:“想想庞士元刚才的举动。谋事莫若谋人,大公子,不要把眼光只局限在邺城之中。”
曹昂眼睛一亮:“先生是说……”
“嘉可什么也没说。一切都是大公子自己揣摩出来的。”郭嘉眨眨眼,目露狡猾。
曹昂立时会意。看看四周后,压着声音关切地问郭嘉:“先生这月告假?可是家中有事?听说先生将去东莱远行?那……这随军之事……”
“随军之事,自然有主公定夺。”郭嘉扭过头,看着曹昂语重心长,“大公子,你要记得,你现在是大公子。只是大公子。”
曹昂心神一凛,立刻肃其面容对郭嘉拱手:“先生教训的是。昂受教矣。”
郭嘉淡笑了笑,仰起头,手捏上鼻梁,声音带了丝疲惫,跟曹昂挥挥手:“大公子,军务繁忙,大公子身上担子不轻,还是赶紧回去吧。”
“平时若有空闲,多陪陪家人也不错。”
曹昂被他话先是搞得一头雾水,不明白怎么一向放浪形骸的郭嘉会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正经严肃规劝。这不像他风格,他不是该说:要是没事,就请我去某某某家酒肆喝酒吗?
曹昂困惑地搓搓手,待看郭嘉表情不像玩笑后立刻受教点头:反正父亲早都说了,奉孝先生的话是要百分之百听的。他既然都这么说了,即便不是军机政要,那我也还是记下吧。
曹昂好学生状地恭听教诲,然后侧过身目送郭嘉离开。等郭嘉背影走远以后,曹昂才渐渐地回过味来:还是不对呀,好像先生他……好像到走了也没告诉我他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又是因何告假的?扯了一通,他都是拣他想说的说。对他的问题,还是在避重就轻呢!
曹昂很郁闷,这位刚被说教了的“厚道人”面对这样被绕了的状况只能很不甘愿的承认:即使锻炼这么几年,可以妥妥地压制住司马懿、郭荥、庞统等人,可是面对连他老爹都没辙的郭嘉,他还是火候不到呀!
郭嘉回府的时候,蔡妩已经让人把之前收拾好的东西又重新放回了原处。从程昱找上门来那一刻起,她就清醒地意识到这一趟,他们走不成了。她要看海上日出的愿望,恐怕注定落空了。
郭嘉进来的时候,蔡妩已经抱着郭旸逗弄开了。小丫头依在蔡妩怀里,一边乐呵呵对着杜若“噗噗”地吐着泡泡,一边揪着蔡妩的头发,对杜若狐假虎威,张牙舞爪。蔡妩看着怀里的不知忧愁伤心为何物的小女儿,一时心绪复杂。
一旁杜若看着眉目柔和,目光眷恋的蔡妩,心头一阵酸楚。她转到蔡妩眼前,对着蔡妩绽出一个勉强的笑意说道:“姑娘,累了吗?要不换杜若来抱吧?”
蔡妩低头看了看郭旸,发现她没啥特别反应,依旧睁着双杏眼,对杜若吐泡泡。
“把旸儿抱出去玩吧。老憋在房间里,一会儿工夫她就该厌倦哭闹了。”蔡妩把人递给杜若,
看着杜若把郭旸带走,转弯不见了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刚要回房,就听身后郭嘉声音响起:“怎么没在屋里歇着?今儿的药吃了没?可有哪里不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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