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蔡妩陪着郭嘉在刘氏的院子里待了整整一个上午。和头一天晚上的闹腾比,那时的郭嘉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他很安静,很沉默,从进院门起,步子就迈的很缓,视线一点一滴地扫过院子里一草一木,表情认真,神色复杂。
蔡妩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不紧不慢的跟着,既不上前劝慰,也不出声打扰:他在以自己的方式悼念。这里于她蔡妩是两个月的神经紧绷,于他却是自幼承载过喜怒哀乐爱恶惧的地方。
如果她这时候往前跨两步看看郭嘉,会发现此时他眼睛里比平时多了很多东西:回忆、怀恋、哀恸,甚至隐隐还有一丝……脆弱。那双灵动闪耀如东方启明的眸子蒙一层水雾,不知是因病还是因其他。
在郭嘉进入刘氏房间的时候,蔡妩很知趣的没有跟进去。她在离房门五步远的地方站立,面朝院子,眼睛微阖静静等着郭嘉出来。蔡妩当时心说:触景生情也好,放声大哭也好,他只要别再像之前那样压抑着,随他怎么折腾。折腾发泄的空间留给他,只要他别再像之前那样把身子闹出病来。生病胡闹的郭奉孝虽然可爱,但是她心疼啊。
一个时辰之后郭嘉从刘氏房里出来,见到门外蔡妩修眉微挑,俩眼睛还是水汪汪的模样。站在房门处停了好一会儿后给她一个很安抚的笑说:“我们走吧。”
蔡妩问都不问,安静地点头跟在郭嘉身后出了院门。
那天后郭嘉开始窝在家里安安稳稳地守孝,老老实实的配合华佗治疗,看上去乖巧听话,绝对知礼受礼,哪有一丝外间传言的浪子痕迹?
可是蔡妩却清楚的很:他守孝是安安稳稳,失礼违制的事一点不做,女色、荤膳、酒食禁的一干二净;但是老实配合治疗这一说水分就大了去了。开始时干脆耍赖不肯喝药,后来是想方设法变着法的倒药,最后柏舟没办法,只好向他主母求助,请蔡妩到郭嘉跟前给盯着。蔡妩那会儿正被郭府乱七八糟的账册搞得晕头涨脑,一听郭嘉不肯吃药,丢了账册就看情况了。
结果到那里一问,郭嘉居然一脸委屈地跟蔡妩抱怨说:“药太苦,喝不下。柏舟没给拿点心,也没给拿蜜饯。”蔡妩听完差点儿一脑袋杵药碗里。一边无奈地让杜若去厨房拿东西,一边心里黑线:郭奉孝,真够了你,你怎么能幼稚到不给蜜饯不吃药呢?柏舟不给拿,那是你压根儿没吩咐吧?啊?真是的,我当年到底是怎样被你外在蒙蔽,才发生了一见钟情这种事的?
等蜜饯端上来,郭嘉才眉头皱皱地把药喝了,然后没有丝毫成人自觉地捏着碟子里东西开始换口。柏舟在一旁看的眉角直跳:他不记得先生之前有这习惯呀?难道是他疏忽了?
不过不久,柏舟就打破了这个想法。什么疏忽?什么有这习惯,他家先生那是变着法的逗他们家主母呢。因为每次他家主母只要忙家事超过两个时辰还没有歇着,他家先生就一副严肃表情地问:“柏舟啊,你说你家先生是不是该喝药了?”
柏舟只好眼角抽搐,一脸无语地去请蔡妩过来监督。不过他还发现,和之前逗弄两位如夫人不同,先生对他主母似乎是上了心的。因为在郭嘉病后不久,郭府就暗地里就有些围绕蔡妩出现的传言,原郭府中人说什么新夫人命硬、不详、克姑(作者注:姑,为婆母意。此处指刘氏),妨夫。听着好像蔡家跟郭家有仇,故意嫁了这么一个女儿来害人一样。但是跟着蔡妩陪嫁到郭府的人却又执一词:郭家人办事不厚道,眼见老太太要不成,就抓了我们姑娘送到你们府冲喜。老太太病得让我们姑娘洞房回门都省了,等送走老人在伺候姑爷,我们姑娘欠你们的?有你们这么办事的吗?
可这些留言在暗地下才刚传出来不到一天功夫,甚至主母蔡妩那边还都没有察觉,郭嘉就直接叫了郭海到书房,一手竹简一手棋子,漫不经心地问郭海:“海叔,最近府里可有些子虚乌有的东西?”
郭海想了半天也没想到郭嘉指的是什么,只好低着头请郭嘉明示。
郭嘉棋谱一放,袖着手双眼一眯:“两天之内,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我不想再听到任何有关你们夫人的非议。”
郭海睁大眼睛抬头瞧着郭嘉,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们少主子早在他还不知道的时节里,就已经成长为一家之主了。就算他再不经心再胡闹,府里的一举一动还是没逃过他的眼睛。这郭家只有他知道却不想管的事,却没有他想知道却不知道的事。
想着这些,郭海不禁心中一凛,眼角也有些湿润。领命出来后,仰看着夜空,嘴里小声叨叨:看到这样的公子,老爷夫人在那边也该安心了吧。
可惜老管家感慨没几天,他就被新夫人叫过去,询问一件他一直忧心却始终不解的问题:即郭家的账房财务问题。
在经过两个多月的忙碌后,蔡妩才总算完全理顺了郭家里里外外的家务账册,但是同时她也发现郭府账目的非同寻常:在一年前,所有的进项出项基本和之前大致相同,但是以去年四月为转折,郭府进项不变,出项开支却多出了几十笔。且名目繁多,林林总总。账面更是做的乱七八糟,漏洞百出。
蔡妩面色和煦地看着面前的郭海,声音温和,语带笑意,先是客客气气地叫了一声海叔,然后才缓缓说出自己心中的疑惑。
郭海很本分地低着头,看着杜若递过来的几卷竹简,微微叹息:“夫人,不瞒您说,在老夫人生病这一年里,郭府境况确实大不如前了。”
蔡妩眨着眼:“之前这些事是谁料理的?”
郭海有些苦涩地笑笑:“是如夫人李氏和孙氏共同协理。”
蔡妩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绽放了一个让杜若有些发寒的灿烂微笑:“你们老爷可曾知道此事?”
郭海这回笑得更苦涩了。
“公……老爷是知道的。只是那时他说:不过身外之物,她们要是喜欢,就由她们去吧。”
蔡妩听完脸上笑得越发明媚了,她及其温和地点点头,然后和颜悦色地让郭海退下,还特体贴地吩咐杜若送了一程。
等杜若送人回来,见到的就是她家姑娘一脸煞气,咬牙切齿的模样。
蔡妩一手攥着帕子,一手拿着账册,语调及其古怪地跟杜若说:“杜若啊,你瞧瞧你家姑爷,真是个会怜香惜玉的。要权给权,要钱给钱。啧,这郭府的如夫人过得真是相当滋润啊。”
杜若浑身一冷,有些担忧地拉拉蔡妩:“姑娘?”
蔡妩拍拍额,捂着眼睛,深吸口气,把手里竹简递给杜若:“不是我要生气。而是这两位如夫人的本事实在让人刮目相看。这败家的能耐还真是高啊,要是姑娘我再晚来个两三年,这郭府就真的成了空壳子了。”
杜若不太相信地接过账册,打开看后,脸色变得异常精彩:姑爷两位如夫人的祸祸功夫还真不是盖的。懂得安插人手,懂得公器私用,懂得贪墨,懂得挪用,还懂得巧立名目和无中生有。她开始竟然还以为那两个照面就被姑娘收拾,以后再也没怎么晃荡过的女人是好拿捏的,现在看来,狐狸精就是狐狸精,要慎重提防!
“姑娘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人言新官上任三把火。杜若,你猜猜,我这新夫人上任后的第一把火会烧到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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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府的正厅里这天一早就分外热闹,郭府所有的管事和下人都乌压压地聚齐在大厅里等着新夫人上任后的第一次召见。角落里有俩管事小声地议论:
“这新夫人是个什么性情的人?会不会难为咱们?”
“应该不会。听说蔡家在颍阳名声很好,他家姑娘家教应是不错的。”
“蔡家可是给了陪房下人的,你说新夫人会不会接着这次召见纠错,趁机安插人?”
“这还真不好说。不过我倒希望新夫人能安插些人手,也好压压两位如夫人的气焰。你都不知道我那里都被李夫人塞了多少亲戚。眼看着这绣坊都要改姓了。”
“……”
“……”
另一边下人们的议论则很直接:
“你说,新夫人会不会是因为前段时间的闲话要发作人?”
“不可能。那话头没起来就被管家给压了,你忘了?”
“那就是看出府里的状况,要发卖咱们?”
“别瞎想,要卖也是卖犯了错的,咱们又没逾矩。”
“……”
“……”
直到蔡妩带着杜若进来时,这种扎堆的议论才渐渐消失。因着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痛快,蔡妩走的很快,众人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天青色,然后就见新夫人已经站在厅里,笑得和善。
蔡妩眉目温雅地扫过一众人,语态轻柔地跟众管事说:“今天把诸位叫来,无非是想见见大家伙儿。打个照面,以后有什么事也好互相通气。你们老爷这阵子身子不爽利,蔡妩又是个妇道人家,很多事还得劳烦诸位。”
然后转过头,对着下人那边又是一番客气说辞,让众人脸色不由换了脸色,心也放下一半:新夫人看起来很温和,不像是泼辣难缠的,应该好伺候。甚至有些管事在心里打小九九:新夫人看着很软和嘛,应该是好拿捏的。
只是这想法在脑子里没过半刻钟,蔡妩那通温柔和煦的鼓励之词说完,一脸谦和转向管事阵营:“蔡妩年幼无知,好些事不太明白,还要请诸位管事多多指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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