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家给这池子起了个好意头,叫聚宝金银池。
这算进了花园第一景,旁边两条分岔路前挡着一块巨大太湖石,分出两道石子道来,种了花木古柏,隔开两种不同景色。
右面是窄窄两间草屋子,拿茅草盖的,前头还有一亩地,种了些蔬菜瓜果,竹篱笆围成农家小园,还养了几只大白鹅,如今正是菜瓜胡瓜结果的时候,这些姑娘想是从未见过。
左边一眼望去是个前窄后宽的水塘,曲曲弯弯拐了三道沟,三道沟上架着三座桥,石桥木桥,还有一道只两步长一步宽,拿汉白玉造的玉带桥。
这三桥是木桥第一石桥第二玉带桥第三,在翡翠楼上看,玉带桥便如官服腰带正中嵌的玉,所以又叫它加官桥,那回吴少爷同徐小郎来,王四郎特特带他们走了一回加官桥。
蓉姐儿拿不定主意走哪条道,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带了甘露从正门开始往里行,站在红漆木头的飞虹桥上远远看向草屋子,站在这儿还能听见鹅叫声,她指指兰针:“等到了日子把大鹅赶到河道里,一路走三桥,一路拿柳条赶,不就成了。”
再一路穿过玩花楼,坐船去面水的荷花池前用饭,吃罢饭就在楼前的平台投壶藏钩,备下双陆象棋跟叶子戏,七个人想玩什么都能乐得起来。
样样事俱都定下来,她便帖子请人来。蓉姐儿在金陵没别熟识的人,做起花笺来异常用心,洒金的薛涛笺,用簪花小楷写首宴请诗,蓉姐儿不常写这字,写一张就要甩甩手,鼻头都要碰到桌板了。
屋里鲜花净果的铺设着,楼台前还架起两根钓鱼杆,漆壶棋盘色色齐全,到了开宴这一天,蓉姐儿早早就在玩花楼里坐等着。
最先来的是石家三位姑娘,石婵跟石娟,后头跟了姚雁,一进门先逛了园子,立在桥上去逗那大白鹅时,后边庄家秦家的两位也来了。
蓉姐儿从玩花楼里出来去迎,几个人挤挤挨挨的看一回花柳,六月雪开得满树都是,叫风一吹纷扬扬落下来,缀在发间倒真跟下了场雪似的,到了门前先是一阵拍打,窄舟只得坐两人,石家两个姐妹一只船,蓉姐儿跟雁姐儿共乘一只。
姚雁姐见前头那船隔得远了,握了蓉姐儿的手:“多谢你的帖子,我没甚个礼好送你,绣了一付出水荷花,本想嵌了屏送你,只我行动不得自主,托不着人出去寻装裱铺子。”
蓉姐儿细看她,果是眼睛边上一圈红:“你再这样,我便不要了,做什么熬坏身子骨。”她才说完,雁姐儿就浅浅一笑:“我晓得这些人里头,只你真心待我,绣个屏又有什么。”
密密的出水荷叶遮着船顶,蓉姐儿伸了手,指尖顺着河面滑过,手上的戴的两只金镯子叮叮作响,雁姐儿从她腕子上溜到池上,再细看这院子,指指边上的角楼:“我家原也有这么个大园子,倒是许多不曾游过船了。”
蓉姐儿日常听她说话,也知道她原来家里富贵过,爹娘只她一个女儿,不想爹在外头作生意客死了,娘一病不起撒手去了,偌大的房子家业,全叫叔伯占了去,还指了她的鼻子笑,说甚个若当时听劝立个嗣子,如今她守着弟弟也好过活。
蓉姐儿待她有些说不清楚的可怜,这可怜里头又夹杂些疏远,她自个儿也不知道为甚,雁姐儿这番身世说出来是个心软的都要落泪,蓉姐儿大了,也知道些事,若当时亲爹真个在外头没了,她跟娘也不知道如何流落,说不得就要在王家,看朱氏苏氏的脸色,心里有这一桩事,平日里便十分善待她,互相换了玩意儿,送些小东西,晓得她房里没茶叶,给她包了一大包的白茶,好让她有东西待客。
可蓉姐儿这这性子再不是那伤春悲秋的,隐隐又觉得雁姐儿不招那几个喜欢,便为着她常把戚容露出来,那石家两个姐姐便很不喜她如此,在外人面前,便似石家苛待了她。
石家既没贪她爹娘的银子,又没收她叔伯的好处,不过沾了远亲,为着一口香火情养活了她,她还作这般举止,小心翼翼恭恭敬敬,便是姐妹相交,也似巴结讨好她们似的,初时觉着心里受用,日子长了又不喜她为人。
蓉姐儿听她说这样的话,也不接话茬,只嘻嘻笑,等下了船,凉碟已经上了桌,刚剥出来的菱角还带着嫩嫩的红,玉兰片,炸小虾米,红红白白甚是好看。
蓉姐儿看看人还没齐,那边门上已经报过来,说邢家姐儿夜里着了风寒,便不来了,只送了贺礼来。庄媛姐同秦六两个一向跟她好,叹一回,又打趣:“你家园子这样好,等她上学,看我馋她。”
一桌子几个入了席,小姑娘家吃的少,更别说这里头饭量大的就只有蓉姐儿一个,她这个一筷子那个一筷子,不知不觉吃下大半碗饭去。
“这米倒香甜,”庄媛姐儿赞一声:“是哪儿出的米?”
吃宴没那些个规矩,蓉姐儿还偷偷要了一壶秋露白,这酒味儿淡,斟了满满一茶杯,几个小姑娘吃得脸上微红,蓉姐儿这上头却像王老爷了,一杯下去又加一杯,半点也瞧不出来,听见媛姐儿问笑盈盈一声:“泺水出的。”
实是王四郎田庄上出的,隔了茶园就是水田,原也叫那败家子散了出去,他一点点的收回来,产的米糯口弹牙,焖出米饭来,配上酒糟肉,王四郎一个就能吃一海碗。
一锅子的鸡包翅端上来,砂锅盖子一开一屋子都是鲜香,取出鸡为当场剖开,舀出里头炖了整整一日的鱼翅来,舀了半碗火腿鸡蛋,一个个都把碗里的汤吃尽了。
秦六姐吃了一碗又要一碗:“还是独养女儿好,我作生日我娘再不肯给我办这样宴席的。”她盛了一碗慢慢吹着,那头媛姐儿接了口:“你娘哪里是舍不得,你们几房住一处,干什么不落人眼。”
一个个人精也似,秦六姐叹口气:“可不是,还是你们家好,单门独户的,没那起子歪缠的亲戚。”蓉姐儿骤然想到了几个姑姑,很明白的点点头:“若不是搬来金陵,原来也麻烦的很。”
几个姑娘倏地就惺惺相惜起来,只雁姐儿低了头,她原来也是独养女儿,爹娘当眼睛珠似子的疼着,原来这些个不够一顿宵夜的,几时想吃,张口就有,隔了几年再在席上吃到,心里怅然,抬头又不知道怎么接话。
石家两个毕竟大些,只笑看了几个小姑娘,等宴散了,投壶的投壶,打双陆的打双陆,石家两个姑娘将要出阁,这回玩起来倒不拘着,只为往后出了门少有这样的时候。
庄媛姐跟秦六姐两个看看蓉姐儿,扯扯她的袖子,四个人围在一处说话,既蓉姐儿拉了雁姐,小姑娘家又没仇,玩了一会儿也就放开了,低声问她道:“你爹娘,可帮你相看了?”
这话一问出来,自己先羞红了,笑的甜甜的:“我娘说了,这回新晋的秀才里头,帮我相看着呢。”秦六姐说这话还是羞的,可心里也忐忑,身边只这几个女孩儿,凑在一处便拿话问她们:“我前头有两个姐姐呢,我偷听两个姐姐说了,花木瓜空好看,不得用,可我两个姐夫全是秀才,还要考举人的,怎么就不得用了?”
她听了这话,心里害怕,可又不敢去跟亲娘说,怕失了规矩。蓉姐儿一听来劲了:“秀才没力气是不是?嫌你姐夫没力气呢。”想说武二郎的,又住了口,怕说出来让她们笑话。
几个小姑娘都说了,庄家也给媛姐儿相看起来了,她们一个十二一个十三,正进年纪,到了雁姐儿这里卡住了,她看这几个都瞧着自个儿,笑一笑道:“等我到了年纪,叔伯定也要给我说亲事的。”
她心里早早就有了想头,那个人今年怕是已经守完了孝,只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