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角行腔使调大概,倘若不是十分熟悉的搭档,虽也能托得住,但总也有些微的地方不能周全,遇上私房玩意儿多的,则更难免洒汤漏水。谭腔虽说流传甚广,然而较之大路腔,实在已是极有私房意味的东西,真能知道窍要的少之又少。而梅雨田的胡琴,是与老谭的唱腔同样难学的东西,其中细小的变化,非一般人能体会。现在此人不但深明谭腔,而且,对梅的胡琴也是驾轻就熟,更难能可贵的是其竟能将两者结合起来发挥,对唱腔、伴奏间相辅相成的关系亦体会到家,与自己达成了合弦(3)。
在后台把场的为月仙捏把汗的紫云飞,屏住了呼吸听着。与此同时,明显想看月仙如何出丑的琴师刘炳奎和唐德巍,亦在后台竖起耳朵倾听。杨老板更为了考验月仙的真水平,唱得格外卖力,只觉得转弯抹角的地方稍有交代,胡琴便立时有反应,而且,有时胡琴竟然走在了唱的前面,隐隐地似引导着唱腔蜿蜒地向前跟进;有时胡琴又把唱腔甩开,在远处和唱腔遥遥呼应,等过了一段,唱腔稍拐过一个弯的时候,又蓦地迎上来;又有时,胡琴和唱腔浑然一体,也不知是胡琴裹着腔还是腔带着胡琴,相互簇拥着滚滚而下。一时间,剧场里毫无杂声,人人屏息倾听着,仿佛唱腔和胡琴声调从四面八方把听众都包围了起来!
一出戏演完,剧场里爆起了月仙久违了的轰雷般的掌声。在后台的紫云飞也叫了起来,内行唐德巍终也被折服而鼓起掌来,而刘炳奎则低头从后台默默走了出去。唱完了戏的杨老板,更觉得胡琴来历不浅,不敢怠慢,赶忙过去给月仙连连道辛苦,并请教名姓。月仙站起来也抱了拳,道:“鄙人姓夏。夏月仙。”
“莫不是过去唱旦角的夏老板?”
“唔……”月仙道。
浮世欢 第七十二回(2)
“哎呀,久仰久仰!”杨老板不禁又惊又喜,“不想今日得遇夏老板如此好胡琴!”
……
月仙超群的技艺,亦为观客所激赏。上海几家报纸也相继刊载了黄金大戏院的消息,云“京剧名角夏月仙,自一·二八抗战初身遭重创久未登台,本周四以琴师身份重出江湖,其能独树一帜者,舍刘炳奎、王彦卿,尚无第三人也”。
月仙至黄金大戏院打响之后,不久便正式加入了班底,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琴师。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戏院相应提高了对他的报酬)以后,他和师哥搬离了劳勃生路狭窄的亭子间,在福州路的弄堂里另租了一个阁楼住。他不让师哥再去卖唱了——专门给他带芽子,他则兢兢业业地在戏院拉琴,每天演出完毕(或借着空当)就到医院里照料采娥。
往后,除了采娥的病情时好时坏和芽子出了一次水痘(有惊无险)而外,日子过得倒也顺遂。对此,不再赘述了。
(1) 四梁四柱:行话。指戏班或院团中除台柱子外的各个行当的骨干演员。 通常在戏中扮演主要配角, 辅助主角,在演出中起着重要作用,如同房屋之梁柱。
(2) 台柱子:亦称挑班。指戏班或院团中挑大梁的主要演员。
(3) 合弦:亦称巴弦。指演员的演唱与胡琴的伴奏如胶似漆地黏合在一处,无丝毫相违相离的纰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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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欢 第七十三回(1)
一年眼即过。
一九三七年七月末的一天上午,月仙像平时一样往黄金大戏院去的时候,听到报童在路上高喊:“号外,号外,北平、天津沦陷,华北危急……”
就是这个声音惊破了上海滩的迷梦,亦让月仙吃了一惊。他当即要了一份报纸,站在马路边打开来看。不少路人都聚拢来,人们和他一样,对号外上的这个消息都吃惊非小。
等他到了戏院,大伙儿亦在纷纷议论着这档子事儿。尤其是班底里有不少人都来自北平和天津的,大伙儿虽然常年闯荡在外,可心底里无时不惦念着家乡、牵挂着故里的妻儿老小,因此家乡沦陷的消息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大家议论着、咒骂着,有人担心家人安危直急得七上八下,甚至有人伤心地号啕起来。
人心涣散,这戏也没法子演了,戏院方面也只得挂出停演的公告——国难当头又有多少人还有心思看剧?
七月二十九日北平沦陷。紧接着,天津三十日也告沦陷。
魔爪下的华北,老天普降暴雨。另据号外消息称,平津沦陷后,日驻华公使即动身来沪。
上海的天空骤然跟着乌云密布起来!
月仙从戏院往福州路寓处赶回时,有人对着整条街喊叫口号,人群慷慨激昂地跟着喊,他亦喊叫了几回,心里却是充满了失望、疑惑和不安。他感到有点晕眩,飘飘忽忽的,脚底下像是踩着烂泥,跟在示威游行的人群后面走了半条街,他独自走到一边儿去了。接着径直回到租住的弄堂。
从巷弄里走进寓处时,还没打开门,就听到师哥在教芽子吊嗓,吊的《霸王别姬》里的唱段:“今日里败阵心神不定……怎奈他四面兵难以取胜……无奈何饮琼浆消愁解闷……”师哥唱一句,芽子就跟着学一句,芽子稚嫩的童音虽无腔可言,却已经唱得有板有眼。他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之后,推门而入。芽子见他回来了,戛然停了唱,欣喜道:“爹,你回来了!”说着,兴高采烈地朝他身边跑来。
月仙抱了芽子,仰了头,对杜月骞说:“师哥,不是叫你甭教芽子唱的吗?怎么又教上了!”
杜月骞道:“咳!这整天呆着横竖无聊嘛,时间枉费也就枉费了……”
芽子这会儿抢着道:“爹,是我让伯伯教的,你别怪伯伯!”
月仙:“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
杜月骞:“芽子悟性不错呢,我看是块好材料!”
月仙:“不论如何,这戏以后甭再教了……”
杜月骞:“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教她唱一唱并不是什么坏事儿,再且说了,过了这一年就得让她上学去,这艺不压身!”
芽子撇撇嘴:“是我求伯伯唱的,我要学呢!等我学会了,我再去唱给姑妈听!爹你别生气呀……”说着,芽子摇撼着他。
月仙叹了气,想到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