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慌乱的月仙忙着去烧水。
王小姐说:“不要麻烦了,夏老板,我事情很急,等着要回去。”然后看看阿晋,微笑着,“阿晋姐留下来给带孩子,等孩子断了奶,再回来找我吧……”说完,又掉过脸看了看小家伙,“我差点忘了,莺时给这孩子取了名字,叫芽子。芽子很像夏老板呢!”
月仙这会儿不动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道:“成……成……”
阿晋抱着孩子,站在一边,微微笑着,但是眼里有泪光闪动:“王小姐……我这里感激你……”说着就要弯腰作揖。
王小姐赶紧拦住,道:“我们都是好姐妹了,快不要这样……”说着她抱过孩子,亲了亲,悄悄将一包莺时转交她的金银塞到孩子的布兜里,“日子长呢,孩子还小,这真委屈你了!”
阿晋嗓子一哽,眼泪抛沙一般先洒下来了:“这算什么委屈……我倒是怕让阮小姐焦心,你回去后告诉她,我会细细伺候芽子的……”
王小姐点点头,对月仙说:“夏老板,一切都重托你了。可有什么困难吗?”
月仙将脑壳摇了几摇,虚弱而郑重地道:“多谢王小姐……你能这样帮我,我感激不尽……”说着,站将过来,对着王小姐深鞠了一躬。
王小姐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摆了摆,道:“夏老板别呀,你忘了我和莺时的交情吗?说实话,这忙不能帮到底,我倒很惭愧!”接着又问,“夏老板还能扮戏吗?”说完又觉得突兀了,转而道:“莺时无时不想着你呢!”
月仙吸了口气,声音喑哑:“莺时她……还好吗?”
王小姐:“她很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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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欢 第四十一回(2)
他不知道说什么了,又不觉流了泪来。
王小姐:“她希望你好呢!”接着,又道:“一切都会好的!我不瞎聊了,要不赶不上回去的火车了。”
……
这是一个灰蒙蒙的雨天。
这个灰蒙蒙的雨天,到处充满了潮湿。他就在这种潮湿中被一种始料不及的悲伤和欣喜所淹没了,他闹不清楚是在做梦,是幻觉,还是真实。
他那和时代脱节的生活从半空中落到了地上,那频繁地袭击他的心不在焉、阴郁消沉的情绪也开始枯萎、烂掉了。当他用一种欢悦的不安的表情审视他的女儿时,他的面孔就是第二面镜子。他专注的眼睛里放出一种忧伤的光晕,像一层泪水的薄纱,在他的眼皮上闪光。
这个从天而降的小家伙闯入他毫无出路的死气沉沉的虚空之中,迅速将他填满了。他那如同一堵墙一样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了两朵红云,甚至感到一种晕眩,心坎里就像开了锅儿一样沸腾起来。他用胳膊小心翼翼地托住她,把嘴微微张开,闭上眼睛。他亲了她的小脸。
他的唇上浮现着一丝沉默的微笑,笑得柔软、含蓄,像舟子轻盈地拨动着水面,荡漾开来……
他焦灼不安的心灵变得平静,平静得像六月里所有的清晨。他的胸腔被希望所压迫,带着芬芳和温柔,甚至整个人都被一种隐隐约约而又贯穿全身的热流紧紧地缠绕着,仿佛阳光在他的心头纷纷扬扬,那被痛苦拖进深渊的、不见天日的世界重新获得了新生:在令人颓丧的天空灰障中撕开了一道口子。
生活在他的眼前缓缓展开。
时代被模糊了。
个人的命运在颤动和摇晃。
一切都在颤动和摇晃。对他来说,一切,都是从一九三二年六月那细雨纷飞的午后开始的。
浮世欢 第四十二回(1)
自孩子到来,月仙便搬离了公寓,另找了一个地方住。
新租下来的旧宅邸,坐落于上海霞飞路(今淮海中路)里弄居民区,在租住前他是按招贴广告找来的。房子很旧,不过房屋面积蛮大,房租也合理,因为一家长期居住在此的俄罗斯人要搬走,房东急于出租。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租了下来,心说:“大不了等这一截子过了再作打算嘛。”
搬过来以后,他又请了娘姨(保姆),或不如说是个老妈子,姓沈。他就是这样称呼的:“沈妈,沈妈……”唤得人家不知如何是好,慌得赶紧给他作揖,脸上却笑得分外好看。
暂时就这么定下来了。买菜做饭打点生活起居的事情全由保姆来做,阿晋就一心给他带孩子(理应是她坐月子时期),他则四处奔走谋求新出路:尽管短时期内不必为生活发愁,经济上也还宽裕(银行里有一笔积蓄),但他得为未来作规划。
不能登台唱戏,这对他来说几乎是一个致命的打击。辉煌的生涯已一去不返了,他那迷蒙的光线中只有一种亮光,他让自己拼命去想这道亮光,想明天,想将来,并指望它们像一座独木桥一样,使他越过那黑暗的深渊。他感到怅惘,不得不到戏院去碰运气,碰壁以后又感到羞愧,感到伤心。人家看到他的样子,都直摇头,说:“对不住夏老板,这可不能扮戏了……”人家动辄说得直截了当,他却无言以对,脸露窘色,像犯了错误一样。他心里渐渐就滋生出一股自卑来。
对于先前那些“捧夏”的主儿们,他却又极力躲着,至于拉下脸来央求他们帮救那就更甭提了——他偏偏得维护自己的面子,有着文人般的迂腐!要是有人不知好歹地问一句:“想必夏老板格日脚不好过吧?”他的脑袋一定要低到裤裆里头去。
扮戏没指望了——除非跑龙套,不过好在他能拉琴,且水准并不比专业琴师差到哪里去。这成了身上藏着的一个秘密武器似的,使他生出希望来,因此他下定了决心:不妨重新到戏院去试试运气!
但很快,他又沮丧而归,因了应聘的几家大戏院都不缺琴师。
回来的路上,拉车的满口好话,他坐在车上茫然呆滞,车子颠颠簸簸地过去了,那种颠簸好像根本与他无关,只觉得自己的命运摇晃着,甚至连那炎炎夏日和翻腾的热浪都无感觉了。他心下黯然,不禁把那抱在怀里的胡琴打开了来,反正横竖无聊,接着便是一阵凄凉的弦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立刻打在了车夫和路人的心板上。
每次从外面回来,阿晋便抱着孩子迎出来,微笑着问他:
“你回来了?”
“是啊……我去转了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