睛望了蒙蒙的街道,那前面似乎出现了一个窟窿。他伸手,抹了一抹脸腮,耷拉着眼皮,现出那无可如何的疲倦虚软的神情来。打了几个哈欠,步履纷乱,脑袋沉沉好似吃了半壶酒,就这么晃晃悠悠一路走过了几个街口。悬在半空中的月亮渐渐落下去了,天开始微亮,街上也开始寥寥地出现一些早起的人,早点铺飘出了早食的香味和烟子味,可是还没有开张。周围是静的,天边的曙光似乎在酝酿着,冷不丁就要跳出来把那弥留的夜色赶跑。他愈发清醒了,不禁哼起了《打渔杀家》里的唱段来:
“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卧,稼场鸡惊醒了梦里南柯……清早起开柴扉乌鸦叫过,飞过来叫过去却是为何?”
哼到“飞过来叫过去”接着转二六——“却是为何”时,“却是为何”的“何”字还没哼完他突然戛然而止,倏地站着不动了。然后,把手伸进内衣口袋掏摸起来,掏摸了一阵,又把手插进裤兜里,口里连连叫着糟了糟了!
怎么回事?
原来,他从南京侯府到上海来之前,侯家二太太(即莺时)将一封信托他转交给月仙。要说阮小姐能把信托给他可不容易,他料定此信意义重大!谁知他和苏娴贞荒唐的一夜折腾,竟将信弄丢了!这下脑袋“轰”的一声,困意倦意全消,两眼呆了一呆,料着十有###落在樊宅里了。这下可怎么办好?望了望天,不及多想,赶紧折身往回跑,也不觉得身子虚软了,咚咚的脚步把一条街都要震塌!
一路瞅着地面儿跑来,这就又到了樊家的墙根,可是天已经放亮。他心急如焚,想从那墙上翻进去,试了两下却没成功,手指还被玻璃片给划破了。只得喘着粗气溜到大门口,按了按胸口往那门缝里扫了一眼:院里安静,门房、管家和下人好像都还没有起来。不禁松了口气,抬腿就往铁门上攀,攀到顶上,正要往里跳,哪知脚下一滑,当啷一声掉了下去,把衣袖也扯破了。咧着嘴,小声诅咒着爬起来,不等拍拍身上的土就猫着腰、挨着墙轻手轻脚地溜到苏娴贞的卧室底下。探望了望楼上的窗口,深吸一口气,像运气功那样运足了劲儿,然后便抱着树干咬牙往上爬。
待他好不容易翻进苏娴贞的卧房时,吃了一惊!他的苏妹子正愣愣地垂泪呢。见他气喘吁吁地跳进来了,她也不抬头看他一眼,只冷冷地道:
“你落下什么东西了吧!”
“没错儿!”他喘着粗气,摁了摁胸脯子,“一封信!”
“它很重要么?!”
“没错儿没错儿,肯定是落你这儿了!”喘说着,他公鸡刨土似的望那地上搜寻,“苏妹子,你看见没有?”
“我烧了!”
停顿。
静止。
卧室好像一下子跌入了幽谷。他这才抬起头来认真看了看她,也注意到了她面前柜台上的一团纸灰,此时,一阵风从破开的窗外袭入,那纸灰片子便随风飘荡起来。
“真!”他这一惊非小,不觉呆了一呆,懵了!
她却兀自呜呜哭起来,身子只管抖着,连那牙齿、嘴唇皮、肩膀都一齐颤动,眼泪水从那红红的眼圈里直挂下来,嘶哑着声口道:“你走吧,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呢!……会你的欢喜的人去罢!她那么爱你……那么……你应该担当……为什么还来找我呢!你都是这么哄人心的吗……我晓得了……我已经找到救我的办法!你走吧,你真是个骗子!”
浮世欢 第二十九回(4)
他目瞪口呆,在她的责怪声中一时乱了方寸,但这会儿省悟过来,很着急,又觉得很可笑——敢情她把阮小姐写给师弟月仙的信当成是给他杜月骞的了!他果然张口笑了笑,翻着眼睛望了她,将被扯破的袖子举起来,揩了揩脸子上的汗,两手垂了下来,又合到了一处,道:“我的妈呀,你误会了!”说着,伸手过去将她的胳膊一捞,就要把她拉到怀里,可她心里正如一团乱火一般,不由分说地挣脱开了。
“你听我说……”他无奈地摊了摊手,“苏妹子,你真误会了!”
“我不想听,你走,我不要你骗我!”
“我没骗你,你听我解释……”
正说着,只听一阵通通的脚步声直逼楼上来,不一会,卧室门被梆梆地敲响了!那挨千刀的管家洪亮的嗓音吼道:“太太!快开门,不然我们就砸开了!那王八蛋今天休想逃走!”
糟糕,难道是他爬进来时被发现了?这下子,在他面前,又是个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来不及解释,苏娴贞也慌了神,低声喊道:“你走……赶快!”喊着,溜下地来,就要去堵门。
他窜到窗户边,往那底下探看,哎呀呀!那门房和几个仆人在底下蹲着呢!这可怎么办,回头看那床上宽阔的被褥子,不及多想,奔过去捞过来,看准了下面就麻利地往下一丢,人也跟着往下跳。好家伙!那门房、仆人都成了垫底的了!
人家还在被子底下挣扎的时候,他已经向大门口逃窜而去。经由那道铁门,他像猴儿一样翻了出去。
浮世欢 第三十回(1)
杜月骞摸到医院来探看师弟时,两手空空,对阮莺时托他带的信只字不提。信都毁了,提还有啥用呢?他只管絮絮叨叨地扯淡了半天,末了,竟趴在月仙的病床上睡着了。
月仙却高兴坏了,师哥久已未见,这下子像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从天突降,他那个惊喜劲儿呀,就甭提了!拉着师哥的手,问长问短,倒好像病全好了,只管唧唧哝哝亮开了嗓门,就差没掉眼泪水。这会儿听着师哥小声说着笑,他正在乐呢,一转眼,师哥却趴那儿睡着了。生怕惊扰了师哥的美梦,他不敢动,像个幸福的小娘们似的蜷着发麻的腿,恨不能哼一支童谣。
以后,杜月骞果然不再回南京。因了他在侯天奎门下,处处受到其心腹张金福等人的刁难,并嘲笑他曾作为一名戏子,想混进军界来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更为糟糕的是,侯天奎也并不怎么待见他,不知是否因他师弟的缘故。总之,他在侯府是呆不下去了,加之莺时有要事相托,便一筋斗奔了这上海来。不多赘述。
见过月仙,接下来他在上海浪荡了几天,以后在徐三爷的引荐下,没费多少周折,竟混进了不久前刚驻防上海的第十九路军谋了个前程。
徐三爷因和十九路军的灵魂人物陈铭枢有些渊源,加之与军长蔡廷锴有过私交,既然月骞一心想从戎,十九路军又刚驻防上海。出于和月骞的交情,三爷通过蔡将军,才得以使其混进其麾下第七十八师一五六旅六团。暂按下不表。
十一月底,月仙携康复的身体出院了。因为不能在戏院继续演剧,他住进了租界。此间,他已经有三个多礼拜没有活动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