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拉了进来。
老渔夫跨进房门,从嘴皮子上抽出烟袋儿,看了他一眼,微笑了一笑,道:“年轻人,你终于醒过来啦!还以为熬不住嘞,醒过来就好!好……”说着,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门子,“好,烧快退啦,我看再好好休息几天就没什么大碍啦!”
月仙眼珠子一睃,咂了咂嘴巴,又咬了咬嘴唇皮,有气无力地问道:“我这是在什么地方?我还没死吧?”
老渔夫哈哈笑了,举起烟袋儿吸了一口,仿佛那烟吸到嘴里甜津津、香喷喷的,浓黑的眉毛扬了扬,悠悠地把那让人腻得慌的烟子味吐出来,道:“你是差不多翘辫子嘞啦!不过你命大……这是崇明岛……”
月仙听了,心里一惊,眼珠不由转了一转,转到采娥姑娘的脸孔上,停住了,就那么愣愣地呆看了一会儿,看得垂手而立的采娥心下慌乱,掩不住一脸的红潮。她只管垂下眼皮,搓着手尖儿,直觉得光脚板下有虫子在乱拱乱爬,胸襟底下也像有一只小鱼儿在乱蹦,都快要站立不住。
终是看清了不是莺时,他的心怦怦乱跳了一阵,朝门外看去,外面漆黑一片。
浮世欢 第十九回(2)
“现在是夜里啊?”他问。
“对噢。天早黑!”
“我躺了一天了吧?”
老渔夫像被烟呛了一下似的,猛咳了一声,笑道:“喔唷!一天?你都躺了四天啦!”
一股惊惧的力量使他一下子坐将起来,周身霎时有冷汗由毛孔排泄而出,暗色的脸子搐动着,只管用那手指去剥那床上的破芦苇。呆了一会儿,他掀开被单就要下床,口里喃喃道:“我得走!马上走,莺时她……”说着只觉得脑袋晕眩得厉害。
见他晃荡着要下地,老渔夫摆了摆手,不及将刚吸进口里烟子吐掉,瞪眼道:“勿行勿行!看你的样子,至少还得休息三四天怕才能恢复过来的!”说完,硬是将他按下躺倒。
他也只感到虚软无力,好似被抽了筋一样,而且浑身酸痛,尤其是右腿和膝盖骨,有一股子钻心的痛,伸手摸了一把,竟整个被草药包扎着,心想,肯定是被撞伤了。无奈,只得老老实实地躺着。不料,这时忽觉得口干舌燥起来,好像刚吃了一大把盐,嘴唇皮发干,一嘴的燎泡,可又感到唇上有一阵湿热,他伸舌头舔了舔,竟是热热的血——定是刚才紧咬嘴唇给咬破了。采娥料着他是渴了,立马拿了一只粗碗,到缸边舀上一碗水来。水缸就在外面屋子里,缸里的水是富足的,都是她每天从两里外挑回来的泉水,清凉解渴。
他伸手捧着碗咕噜咕噜喝下去,连着喝了两碗。然后侧愣着脸子,两只眼珠子呆呆地瞅了瞅面前这位面容恬静的少女,神情显得十分阴郁而黯然,甚至有些绝望。紧接着,又忽觉腹中空空,喝下的水竟在肚瓤子里吵闹着,饥饿感毫不犹豫地袭来。
采娥早料知他醒来时会饿,因此已炖好了鱼子稀粥。这几天她每天都炖,每天都成了父亲的早餐。她没吭声,很快出去烧火,哗哗热好了,端进来。他吃了大半锅儿!他闷头吃,她则安静地站在一边,随时准备给他的碗里盛满。仿佛他是个孩子,而她像个大人,脸上洋溢着浅笑。这时候,从海上吹来的风把外面的木门吹得啪啪直响,也隐约地传来了狗吠声。她微笑着看他出了神,直到他突然流下泪来。
她有些慌了手脚。这时候老渔夫已经回屋躺下了,正在黑暗中支着脚,衔着烟袋儿,喷着烟雾。累了一天了,吸着烟躺下是老渔夫最悠闲快活的时候。
她像是犯了错儿,不知道怎样才能令他高兴。时间都仿佛凝固了,屋外极其静谧,只有自然之声,偶有夜鸟的鸣叫与老渔夫抽烟时发出的咳嗽。夜色苍茫。从壁头上的窗口,可望见满天的星辰。空气中有海洋、树木和花草的气息,亦有鱼子稀粥的浓香和一股子草药味。在一片茫茫不着边际的沉寂里面,她的心上一阵急跳,含糊而深沉,穿透苍茫。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这个姑娘不会说话。
又躺了一个白昼,他忧心忡忡,情绪沮丧,脑子里无时无刻不充满那被占据内心的人儿。
莺时生死未卜,彼此隔绝,他感到强烈的不适,身体里充满了焦灼。他憔悴地躺在空落落的屋子里,看着陌生而渐觉几许熟悉的采娥姑娘整天忙里忙外。这个姑娘温婉灵秀,勤劳心善,可惜是个哑巴!她精心地侍候他,使他仿佛觉得她像自己的母亲或是妹子。就那么静静地、恍恍惚惚地躺着,由于虚弱无力而引起的焦愁,加倍了他对莺时的惦念与担忧。
他对莺时的安危一无所知!空气中凝聚着滞重和窒闷,脑子里乱糟糟的,血在身体里翻腾,滔滔不绝。
他实在呆不下去了。他得赶紧走!这天早上,趁采娥出去挑水之际,他翻身下床,踉跄着出了门。晕头转向地到了海岸边,可是没有可乘坐的船。他跌跌撞撞地沿着沙软如棉的海滩走了好远,蔚蓝的苍穹下,满目翠绿,空气清凉,鸟语花香,生机盎然。他头昏目眩,精疲力竭,只觉得热血在沸腾,一切都乱纷纷的,腿脚像拴上铁球脚镣似的沉甸甸的,关节和腿上的伤处愈发肿胀难忍,仿佛要毁掉一般。
浮世欢 第十九回(3)
他颓然跌倒在地。直到采娥找来,二话不说就扶着他往回走。
她扶着他(不如说是背或扛着),他仍痛得龇牙咧嘴,她倒好像有些生气了。但她什么也不说。再次走过那些海滩,他觉得海滩上的一些房屋和船儿都颤动起来,天空变得灰沉沉的,一切都游移不定。他没有一种能平心静气承受一切的姿态,只感到昏晕、沉重,仿佛周围的世界在无可抵挡地下陷。
带着微妙的、模糊的恐惧,他满脑子都是莺时的影子。
一股子不断降落、降落的情绪紧紧地将他攫住。
一种阴郁的力量在他内心澎湃。
他眼前朦朦胧胧有一道窄窄的白光,像一片白云涌来,又迅捷地退缩回去。他恍恍惚惚,脑子里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只喃喃道:“我想找一艘船……我要过江!”
他不得不躺下来,不得不继续享用那苦涩的草药,而且得防止跌倒或碰撞。他已经熟悉了房间里的每件物什,目光扫视简陋的屋壁,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