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才猛然惊醒过来。左阳条件反射就要去拔腰间长刀,却看着北千秋百无聊赖蹲在他身前,手里拎着另一坛梅子酒喝的畅快。
“你——谁让你喝的!”左阳瞬间清醒过来。
“切,给死人喝有个卵用哦!”北千秋也坐在碑旁边,极不恭敬的用手指敲了敲石碑说道:“这死的是你哪个心心小宝贝啊?”
“……北千秋,你再不敬试试!”左阳一脚踹过去,北千秋从容躲开。
“我都睡了一轮了,你也不看看月亮都到哪里了,还不回去。”北千秋啜饮着梅子酒含混道:“这碑是你立的?”
左阳争不过她,无奈的坐在另一边说道:“嗯,这算是我这么些年,立的不知道第几个碑了。小时候我娘一句话害死了救我命的仙姑,大了几岁再边关呆了几年,父亲手下战死了多少将领,都是我随着去立碑。”
“再后来……”左阳顿了顿:“还有老南明王的碑,父亲的碑,长兄的碑……”
“那这是?”火光跳动的油灯边,北千秋漫不经心的问。
左阳的手指抚上石碑:“是那个人人唾弃,权倾一时的内司姑姑的碑。”
北千秋噎了一下:“那你丫是不是有病,都说了人人唾弃,还给她立碑。”
“我十二岁时,太后逼我入宫,又命母亲上山入寺为尼,只是为了牵制左家权势。我本以为在宫中我肯定日子不好过,幸而内司姑姑一直护着我。”左阳笑了一下:“真人与传言当真不同。”
北千秋偏头看他,似乎在等他继续说。
左阳觉得北千秋今天真是个不错的听众。
“带二品官佩的内司女官,实际上她是皇上最重要的心腹。你应该也听说过不少内司姑姑的传闻吧,毕竟从永隆十七年到永隆二十六年,她可是长安城的头号红人,也是头号佞臣啊!长安城里的内司府华贵万千,周围几十里内,楼榭亭阁,高下错落,堪比顺帝行宫。”左阳笑道:“结果后来我才知道,那都是放屁——”
“她可不讲究了,衣服也没什么好的,内司府空有那么大地方,里头空空荡荡的,都没几个侍婢。外头那么讹传,也主要是因为她在长安太嚣张了。她一个女官,常年侍奉在御书房听政,甚至打断皇上与大臣的会谈,顺帝病时,甚至要她来帮忙批折子,她写了一手跟顺帝几乎无差别的书法——”
“这么嚣张,怪不得死得早。”北千秋道。
“不过她真的很有本事,我被送入宫里的时候,我娘怕太后以我为筹码后,万一左家与太后出了什么摩擦便会杀了我这个无用的筹码,就托了这位内司姑姑来照顾我。结果入宫之后,反倒是她百般苛责我,到太后和皇上面前指责污蔑我,说了很多类似于我欠□□,没素养之类的话。”左阳说这话的时候却笑着:“你猜后头怎么着?”
北千秋沉默的摇了摇头。她少见左阳这般多话。
“后来啊,她跟我发生了极大的冲突,惹得她暴跳如雷,说定要弄死我。她到皇上和太后面前,要我死才能忍下这口气,我若不死,她就在宫内罢手不管。她说的罢手不管可不是宫内放权,而是要搅得翻天让人求她回去才肯罢休。太后和我娘都知道她是顶了天的混账,面上内司姑姑也不过是个下人,但她权势滔天又极得皇上信任,她要我死,我就不会有好结局,可毕竟左家人都在长安,总不能真的杀我——”
“于是就双方各退一步,我能留命,却要被她折辱。内司姑姑命我换上小太监的衣服,做她的近侍跟班,把苦活累活都安排给我。我娘在寺里气得暴跳如雷,我爹一直上书要讨回公道,可当我住进她宫内的住处时,内司姑姑把我拉到一边,跟我说:‘这是你娘的意思,你唯有时时刻刻都放在我身边,你娘才能安心。你放心,在这宫里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安全,唯有在我身边。’”
左阳叹了一口气说道:“外头人全都是在骂她,说她连郡王世子都敢折辱,简直反了天,我却觉得,在宫里头,跟在她身边几年,真是最安心的时候,睡得最好的时候。后来……”
“后来她死了。我可是听说过她死了之后,长安城一片叫好,每个人都在说盛朝与顺帝是被她这个妖婆误了十年。”北千秋接话道。
“嗯,她死了。太后一副拯救我于水火之中的样子,将我从她宫里抬出来,换上郡王世子该穿的衣裳,带着金玉小冠,握着我的手只说苦了我了。”左阳声音幽幽的:“太后转身一走,我几乎是滚在地上咬着衣袖哭。她说不许叫任何人知道她保护我这件事,她死了,我都不敢哭出声。但我知道是我没能救得了她,是我的无能导致了她的死。”
左阳并不说具体的事情,北千秋也不接话。
毕竟内司姑姑在长安城内是人人皆知的角色,她的死昭示着顺帝即位以来的第一次兵变——宁王兵变。其中事情太过复杂,左阳也是以为北千秋定是知道其中细节的。
“你什么时候给她立碑的?”北千秋问道。
“她死后,没多久我就去入伍了,临行前给她立的碑。我本来想刻上名字,但是若是让旁人发现了,那些人说不定还会掘开坟墓唾骂她呢。”左阳苦笑道:“不过他们掘开坟墓也没得唾骂,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她的尸体。我没找到她的尸体。”
北千秋叹了一口气,似乎心中颇有感慨:“你倒是重情重义,我却没想到你会记得这么久。”
左阳不知道怎么在北千秋面前说了这么多,也或许是因为这会儿的北千秋格外安静。他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会记着一辈子的。老贼,我心里对她可不止恩情。”
“……”
左阳苦笑:“我从未跟旁人说过……她未死之前,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自己继承郡王之位,等她二十五可以出宫的时候,我也到了年纪,可以将她这个人人唾骂的嚣张佞臣娶回自己家。”
北千秋正要起身,僵硬了一下。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你不是叫她一声姑姑么?!”北千秋回头脸都绿了。
“世人都叫她一声姑姑,可她也没多大啊。”左阳道:“四年前我是因为家中变故得到了郡王之位,那时候她也死了两年了,要是她没死,也正好二十五了……”
“……”
“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我都忍不住想着,她要是真的还在,我定要将那婚礼办得世人皆知,让旁人惊掉了下巴,我却肯定看着他们惊愕的表情,笑得比谁都开心,紧紧牵着她。”左阳似乎真的喝多了,说出不该说的话。“谁也都想不着,我把人人怕的要死的佞臣带回了家。”
“你喝大了。”北千秋低头看他。“少年时候的事儿,别那么当真,都会过去。”
“你这老贼真的是不明白我的感受!”左阳忽然红了眼眶:“她要是有半分可能性还活着,要是能让我找到她,只要能再看一眼,甚至都不用让我看一眼,让我知道她活着,我都觉得——”他说了半天也无法形容那一刻将会带来的感受。
“你那是愧疚。”北千秋的声音很冷静。
左阳摇了摇头,他的少年时期都围绕着她来转,北千秋什么都不知道,但左阳知道,那绝不可能是愧疚。
她对于左阳来说,就是曾将他燃着烈焰的心脏掏出,捧在她掌心细嚼慢咽,热血暖了她的唇齿,火焰灼烧了她的手掌,左阳满是喜悦的看着她将整颗心脏咽下,含在她胸腔里。
若是她死了,那颗燃烧在她胸腔的心脏就消失了,左阳胸口只剩下愈合着丑陋伤疤的□□,他没有变成行尸走肉,也并不会痛,只是似乎在失明前看见了极光,看见了流星和太阳雨,带着流连和平静堕入黑暗,适应黑暗,像从前就失明了一般继续平常活着。
他还有家里的人要等,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盲了眼也可以走下去,盲了眼也可以拼了命的扛起许多。
左阳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想再多说,他也永远无法将这些心意说出口了。
北千秋第一次看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似乎连忙解释道:“啊……她死了也没办法。但我知道从你口中知道,她原来这么有情有义,啊……真是世间奇女子啊!真是个大好人!活雷锋——”
左阳听她手足无措的夸着,笑了起来:“你倒是真会变着法子夸她,说的跟真见过似的。”
北千秋撇嘴,她当然会夸了,不但要夸,还要捧上天的夸。
老子没见过内司姑姑,那是因为老子就是你嘴里的姑姑。自己夸自己这么不要脸的事,今天可以尽情做。
活着的时候天天跟老子顶嘴,老子死了就开始深情,左阳,没有你这么玩的。
只是……天下,为她北千秋立碑的,一直都只有左阳你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