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毁,其实与你无干……”
不等他话完,六子突地收止悲声,撑着魔杖奋力挣扎站起,带着满脸涕泪,冷目斜睨,恨声问道:“你究竟杀我不杀?”
陈敬龙苦笑道:“你又未做过什么大恶事,我怎会杀你?”六子冷哼一声,不再理他,转目怒视欧阳干将,扬声问道:“狗贼,我智勇如何、本领如何?”
干将稍一迟疑,垂目叹道:“十二三岁时,便随军征伐,身经百战,智勇自不需问;至于本领,未冠之龄便已成江湖罕有的大高手,更是前所未闻!……六子,你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若能为朝廷效力,将来必成轩辕柱石……”
六子气不可耐,厉声大骂:“放你的狗臭屁!老子与你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岂能到你这狗贼麾下效力?”骂毕,稍一沉吟,又冷冷问道:“依你之见,凭我智勇本领,可堪拉起队伍,揭竿造反?”
听他此问,众豪杰无不愕然。干将亦瞠目结舌,喃喃不能应声。
六子森然一笑。眉宇间忽地拢起一团戾气。咬牙嘶吼:“杀师之仇。不容不报!欧阳干将,你最好别死的太早,好好等着老子;早晚有一天,老子扯起反旗,带兵打入皇宫,将你和楚楚二人碎尸万段!……”嘶吼未绝,转身迈步,往无人处就走。
陈敬龙急问:“六子。到哪里去?”六子既不应声,亦不停步,反倒奋力挣扎快行,口中厉叫不绝:“……我早晚打进宫去,将你们碎尸万段!欧阳干将,你千万别死的太早……千万等我……千万等我……”叫声凄怆,隐带哭意,如杜娟泣血、似旷谷猿啼,令闻之者心悸之余,复又心酸。只想落泪。
凄惶孤影,踉跄而去。越行越远……终于,消失在苍茫雪原之间,再看不见;但众豪杰耳边仿佛犹有那悲凉厉叫声回荡,人人感慨无限、心潮起伏,难以平息……
……
又过许久,干将当先回过神来,急急奔到陈敬龙身边,惶急催道:“不能让他独行江湖!快去追赶,追他回来!快,快……”
陈敬龙低声安抚道:“你怕他真的拉起队伍反你么?……他能不能成功,不在于他,而在于你;只要你皇帝做的够好,百姓安居乐业,又怎会有人随他造反?”
干将急道:“我不是担心他造反,而是担心他胸怀仇怨,性情渐变乖戾,最后行差踏错,干出坏事,为世人所不耻!”
陈敬龙缓缓摇头,沉吟应道:“不会的!我了解六子,他心地纯良、胸怀侠义,绝不会变成坏人!……就算他会变成我大哥那样的‘大恶人’,也一定是个项天立地的好汉子、是个行侠仗义的‘大恶人’,绝不会干出为人不耻之事!”言毕,默然片刻,又苦笑道:“他恨我怨我,绝不肯再回我身边;就算我去追,也终究追不回来!唉,他已经长大了,有他自己的选择,勉强不得;由他去吧!”
闻其怅叹,干将忧急之心渐消,愧疚之情又生;忽地拱手躬身,深深施下一礼,激动叹道:“敬龙兄弟如此待我,我……我……纵然粉身碎骨,亦难报大恩之万一矣……”
陈敬龙扶托其肘,引其直身,正色道:“我如此行事,非为你,而是为轩辕亿万黎民!你不必谢我,但却也不可令我失望;不然,我必取你首级,绝不容情!”
干将连连点头,含泪应道:“干将活到今日,方信世间真有大义无私;回想以往所作所为,着实羞惭无地!……干将所揣,亦是人心,受人如此恩德,焉能再不思报?敬龙兄弟尽管放心,从此后,干将必竭力施为,治世济民,绝不再生贪念,绝不再动私心……”说到这里,忽地停住,想了想,猛一咬牙,再次拱手躬身,施礼下去,朗声叫道:“干将真心诚意,请霸王执掌江山;干将愿做一臣子,尽我所能,辅佐霸王理政治国!”
陈敬龙微微一怔,笑问:“你不怕我?若我举措有误,执意不改时,你敢违逆我意、犯颜诤谏?”干将迟疑应道:“这……我……我怕是……”陈敬龙再托其肘,笑道:“罢了;你不敢违我之意,辅政又有何用,终究还只是我自己理政一样!这皇帝么,还是由你来做才好!”
干将不肯直身,微微抬头,哽咽泣道:“可这轩辕江山,本就该是你的;干将取之,实为劫窃……”
陈敬龙正色打断道:“你错了!这江山,是那许多将士同袍,抛头洒血、亡命百战,共同打下来的!它既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你,而是轩辕一族之江山、亿万黎民之江山!”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执起干将双手,紧紧握住,殷切嘱道:“敬龙代万民择你为君,托你好生治理这江山!你千万莫让敬龙失望,莫让亿万黎民失望,莫让……莫让那许多为这江山流干鲜血的同袍手足,失望于泉下!千万,千万!”
干将眉目皆动,缓缓直腰;踌躇片刻,凝望陈敬龙双眸,沉声言道:“干将不敢有负所托;从此后,凡事只以江山为重、百姓为重,尽力施为,死而后已!若敢稍存私心、稍有懈怠,让我死于千刀万箭之下、骨肉成泥。魂入油锅地狱、万世不得超生!”
陈敬龙欣慰一笑。放开他手掌。转目扫望众人;稍一沉吟,扬声言道:“敬龙与干将之间的恩恩怨怨,尽化云烟,不堪再提!望诸位还族之后,莫要对人妄言容儿之事,坏了皇帝的声名、威望!”
众豪杰自都不敢违逆敬龙之嘱,纷纷应道:“总舵主放心,我等不敢多嘴!”“既然总舵主不许。我等自然不会放肆胡言!”……
陈敬龙微一拱手,道声:“多谢诸位!”想了想,又央道:“洪大侠、离前辈;劳您二位,一路护送干将,直到他返回宫中,途中切莫让人伤他分毫!”
离不凡虽恨厌干将,却不愿令敬龙难堪;当即闷哼一声,算是应承。洪断山却觉出不对,忙问:“将他托付给我二人;敬龙,你又要去哪里。难道不与我们一同还族么?”
陈敬龙含笑应道:“外侮尽消、内乱尽平、君主有定、隐患已除;敬龙再无牵挂,也就该远离纷扰。清静逍遥去了!”言毕,稍一沉吟,忽又沉下面容,抬手一拍肩头的龙鳞血刃手柄,缓缓讲道:“余执此刃,斩凶将于镥城、诛恶王于玄武,东定青龙、西战白虎;大破暗军,直入其境,两败血寇,终灭其族;横行数载,屠尽仇寇,百战间关,杀人无数!此龙鳞血刃,不知饮过多少鲜血,不知斩下多少人头;诚不愧为天下第一凶兵,每现于世,必掀血雨腥风!”讲到此处,停下口来,抬手轻轻摩挲血刃手柄,脸上神色复杂,说不清是喜是悲、是爱是憎。
众豪杰听他自述武功,无不心生敬畏之意;望着他肩头所露长长一截如凝血般褐红的手柄,均如视凶魔恶鬼,心中栗然。
陈敬龙失神片刻,收回心绪,又再开口,森然讲道:“好不容易,杀伐尽息,轩辕太平;我只盼,这凶兵再不出世、再不见血才好;但话说回来,若当真再有人胆敢祸乱轩辕、残害黎民,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他地位多高、权势多大,敬龙必将重出江湖,执此血刃,取其首级!——此言,请诸位谨记,亦请诸位传扬开去,令天下人皆记之!”
听他这话,众人无不心中一寒,怵然失色。尤其欧阳干将,更是血色尽失,冷汗滚滚而下。
陈敬龙幽幽一声长叹,复展笑容,拱手向众人示意,唏嘘言道:“诸位,敬龙去了!此生或有重见之日,或无再会之期,但情义铭记心间,永不相忘!……告辞!”话一出口,迈步便行,直往空阔无人处走去。
众豪杰皆觉不舍,争相呼叫询问:“总舵主,同行还族吧,何必独自走?”“总舵主,你要去哪里?我们以后能去探望你么?”“总舵主,你当真不再行走江湖了么?”……
陈敬龙脚步不停,扬长而去,长声笑道:“恩仇泯,声名抛,只求世外一逍遥!敬龙累的紧了,能早清静片刻,也是好的!诸位,各自珍重!……”
笑语声中,人早去远,风卷雪舞,将其背影掩没,唯余依稀语声随风飘荡:“……红尘非吾恋,功过任后评……敬龙从此逝,丘壑寄余生……”
寒风呼啸,飞雪漫卷,终将那笑语声也吹割殆尽,不复听闻……
众豪杰茫然伫立,若有所失;许久之后,方才收拾心情,络绎南归……
……
冰雪无人区一行之后,众豪杰回归轩辕,无可争夺,各守本份;十余年间,江湖上风波不起,因战乱而至大损的江湖力量,渐有恢复……
冰雪无人区一行之后,欧阳干将回归轩辕,昼夜操劳,勤于政务,体恤民情,多颁善法:选贤任能、严惩贪腐、地设郡县、官分军政、建学堂、兴水利、薄徭赋、励耕织、奖勤俭、警骄奢……
在诸多善政治理之下,轩辕百姓得以充分休养生息,国力迅速恢复;只短短几年时间,百姓皆足衣食;黄发垂髫,沿街鼓腹而歌,到处一派欢悦景象……
……
新朝八年,某秋夜。
勿用山。
寒月高悬,冷辉遍洒;秋风阵阵,万木萧萧……
半山腰的一个小山坳里,立着间简陋木屋;屋门虚掩,门缝间泄出一缕灯火光亮;每有风过,屋内肉香四溢,随风飘散。
突地,屋门推开,一容颜未老却神色沧桑的布衣汉子,两手捧着只粗瓷大盖碗,大步走出;左右稍一观望后,转向屋侧一片山坡行去。
山坡上,乱草纷杂;小小一座土坟,静卧在乱草之中。
那汉子行到坟前,蹲身将碗放下,揭去碗盖,露出里面肥肥一只熟熊掌;凝望坟丘,眼中满是柔情,温声告道:“我终于猎到巨齿魔熊了!十多年前,你便盼着尝尝这熊掌滋味,直到今天,我才让你尝到,真是对你不起!”
坟丘无言;唯有坟上几束杂草随风而动,簌簌轻响。
布衣汉子微一移身,倚坟坐倒,扭头望望那几束杂草,轻笑道:“怎么?埋怨我来的太晚?小傻瓜,这熊掌需用文火慢慢煨,急不得的,当然耗费时间!”
风又大了一些;坟上一茎野草伏倒,扫上汉子脸颊。
汉子微微一愕,侧目视之,怔道:“这么长了?”随即抬手按抚坟土,柔声告道:“别怪我不肯为你除草;若把它们除去,我便再听不到你半点声息了;我舍不得!”
一语出口,汉子若有所思,笑容渐褪,眼中泪光闪现;可片刻之后,复又展颜,欢声笑道:“今天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呢!——呵呵,我去猎熊的时候,碰见几个猎人,与他们同行一会儿;听他们闲谈,说今年全境丰收,物产更胜去年,而赋税丝毫未赠,百姓的日子,又宽裕许多了!——听到这个消息,你也很高兴;是不是?呵呵……”
坟丘依旧无言;风过尽,连杂草也不再响。
汉子似早已习惯这种无回应的交谈,未有丝毫不适;自顾笑了一气,又缓缓讲道:“你知道收获粮食最多的,是哪个区域?……告诉你吧,就是飞凤关附近呢!哈,那里有二十万尸骨做肥料,庄稼当然比别处长的更好!……那几个猎人既然谈到了飞凤关附近,自然要谈到那许多尸骨,继而自然又要谈到陈敬龙。他们狠骂陈敬龙,说屠杀降卒、灭人种族,不是人干的事情,只有没人性的禽兽才干得出来!”
他讲到这里,声音不禁有些颤抖,遂停住口,稍稳稳神;随即又轻抚坟土,低声笑叹:“骂就骂吧,我不在乎,更不后悔!……天下真的太平了,百姓真的安乐了;咱们做的那些事,值得;咱们对的起轩辕儿女身份,对得起自己良心,高兴还来不及,又何必在乎别人评说?……我真的不后悔;就算回到从前,一切重来,我依然会去做那些事,就算……就算明知最后你我的长相厮守,会是这样,我也依然会去做,绝不畏缩!”
讲到此处,他声音又颤抖起来,眼中又有泪光闪动,但笑容却比先前更盛、更显骄傲;停口喘息几次后,慢慢坐直,挺起胸背,复又大声笑道:“那些猎人,问我姓什么;你猜我怎样回答?……哈哈,你当然猜得到;没错,就是姓龙!——我确实扫净边尘,挣得百姓安居,不负我真姓名了,是不是?……哈哈,我是龙氏子孙,我就叫龙净尘!……我就叫龙—净—尘!……”……
……深山秋月冷,孤影伴荒冢……欢声笑语,久久不绝……久久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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