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悬念的战役,竟奇迹般的持续了一天一夜!
血流成河,残破的肢体遍布,一堆又一堆叠起的尸身……他们有的圆目而睁,遗憾看向南方那遥远的家乡,有的微微而笑,致死都不曾松开手中的武器。而三位领头的将军,早已被北匈战马踏成了肉浆,满地血腥里,再也寻不回他们的尸骨……
惨烈,已不能用于形容一线峡这场战役。
但是,他们没有输。
他们用坚定的信念,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筑起了一个天瀚大陆近乎不可能的传奇——虽然轩辕三十万将士全军覆没,但北匈百万大军走出峡口的,只剩下四十万!
处于劣势,迎头而上,最终灭掉比自己人数还要多两倍的敌人……这,究竟需要多强烈的意志?
根本法想象。
许多年后,每当有人路过一线峡,都会朝这里立起的一座功碑虔诚而拜。碑上没有姓名,没有悼词,一个字也没有,因为躺在这里的英雄,实在太多太多,世人对他们的敬仰和崇敬,亦太多太多……
当然,这已是后话。
四月初六,穿过一线峡的北匈大军已是疲惫不堪,好不容易抵达落霞山,气都没喘匀,迎面等待他们竟然黑压压一片精神抖擞整齐划一的士兵!
北宫皇帝大惊,北匈族人也心底一凉——才刚刚经历一场血战,他们短时间内哪里还有精力再战?
大队最前方,端坐马背的尹风迎风缓缓立起长剑,波淋剑光里,他微笑昂首。
“九方三十万大军,在此恭候已久。”
一线峡战败的消息传回都城,朝臣人心惶惶,余下的百姓们也开始慌乱逃窜,轩辕皇宫日日夜夜充斥着的都是哭泣声,悲凉凄婉,昏天暗地。
而这个时候,皇宫之中却有一个人在高兴。
陈文瀚。
她笑,醒着也笑,睡着也笑,笑得眼泪都要留下来——这座江山,这座本该属于太子爷爷的江山即将被北匈的铁蹄踏灭!她几乎可以想象到轩辕大地上血流漂橹的惨烈情景,就像当年太子府一夜被血洗一般……
呵呵,不过他们本就该死,谁让他们归顺叛军?谁让他们认那贼人做皇帝!……该死,全都该死!等北宫与轩辕两败俱伤时,夫君坐得渔翁之利,这些愚蠢该死的百姓都死了,夫君与自己就可以在这片废墟之上重新建起一个王朝,一个崭新的王朝!
“太子爷爷,您看到了吗?您的孙女继承了您高贵的血统,还嫁给了天瀚大陆最高贵的男人……本宫将是两国的皇后,本宫将是天瀚大陆最高贵的女人!风挽云,就算你怀了狗皇帝的孽种又怎样?到最后什么都不是,低贱的你还是比不上我,永远比不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凄厉的笑声传出老远,和四周凄凄的哭泣迭起呼应,就像是一段诡异的二重奏。偶路过此的云鹤群听到她疯狂的笑声,步子不由一滞,回首看向那座阴暗光的宫殿。
——何谓高贵?何谓低贱?
不过都是世人的执念罢了。
他低首,看着掌心的佛珠,仿佛就像看得那日临死前的南宫灵——她口吐鲜血,眸光却依旧明亮,看向他嘴唇一张一合,似在喃喃低语。
灵儿,你说了什么?
他想仔细回忆,心脏却霍然抽痛!他立即闭眼,紧紧握住手中的佛珠,试图默念经文以化解这种令人窒息的心痛。
可惜,这种方法以往都有效,最近却好像对他没有用了。
为什么?
云鹤群仰首,淡淡看着蓝天云卷云舒,脑中模模糊糊浮现的还是灵儿的脸,带笑的,流泪的,愤怒的,冷漠的,从小巧可爱的她到风华绝代的她,重重叠叠的影像不断涌进他的脑海……
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十岁那年,她被倒在泥泞的土地里,师姐师妹们嬉笑着团团围住她,不断用各种难听的言语肆意攻击。他刚想上前阻止,却见瘦小的她以手撑着污泥努力站起,明明一身都是泥,眼神却明亮得像南海珍珠。
他以为她接下来会哭,但他错了——她笑了,笑容明媚而倔强。
她道:“是,我来自逍遥殿,我娘是逍遥殿殿主,我的身世的确比不上你们这些光鲜亮丽的王公贵族……你们可以嘲笑我,可以欺负我,但是你们没有资格觉得我低贱!我的命运不该由我的出生来决定,即便我是南宫灵,逍遥殿的南宫灵,也可以用自己的努力活得比你们更加高贵!”
语毕,她甩甩手,在众师姐妹的诧然的目光中离去。没有委屈,没有怨恨,有的只是不屈与微笑。
也正是那一天起,十岁的她便渐渐扎根他的心底。
那一席话语,曾数次出现在年少的他梦里。她的倔强,她的可爱,她的努力……她的所有所有,深深的吸引着他的心。
因为她,他的眼里再也看不进其他的女孩。
他开始狠心拒绝所有仰慕他的师妹,却也不曾对她表露心迹——她还太小,他想一心一意等她长大,然后像所有美好故事的结局一般,骑着高头大马娶她为妻,在亲友哄闹的祝福中揭开她盖在头上的红帕,看她明眸皓齿娇羞而笑,低低唤他一声“夫君”。
多么美好?
他耐心守护,静静思念,看着她一天天长大,痴痴的等待着梦境实现的那天……只是谁也想不到,他的等待,最终换来的却是美梦破灭。
一夜,他莫名觉得浑身燥热头脑晕乎,之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当再次醒来时,天色已蒙蒙亮,他睁开眼,朦胧中竟见赤身裸、体的她趴在他身上调皮地笑!见他醒了,她竟笑得更欢了,头一昂理直气壮的道:“我知道你喜欢我,我恰好也喜欢你,所以,你娶我!”
他不知所措,还以为仍是在梦里,待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痛得眼泪都快流出来后,才后知后觉这不是做梦!
怔然地睁大眼,他惊愕而又傻傻地看着未着衣衫的她,半响,颤颤而问:“你……跟我……昨夜……”
“是啊!”她答得坦然,眨着扑闪扑闪的大眼笑:“这又怎样?男子跟女子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一个十七岁姑娘能说的话吗?怔然过后,他才想起开她低头去看床单,一眼望去床上干净如雪,哪里找得到那象征贞洁的红血?
那一瞬,他真的觉得,天塌了。
原来自己精心守护的仙子,那个倔强不肯言低贱的女孩,从一开始,便是个肮脏的女子……原来他痴心幻想的美梦,根本就是个错误!
头脑刹那一片空白,他疯了一般的吼叫,将她拼命下床榻,他的吼声和她的哭声传出老远,当一群人踹开房门涌进他的房间看见这一对汹涌泪流而又赤身裸、体的人后,除了震惊,再也没有第二个表情。
这个场景就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时不刻清晰印在他的脑里——燕儿尖叫一声,转身冲了出去,几位师兄师姐嫌恶的眼神看着他,低头似在说着什么,而站在门外的师父一脸震怒,上前甩手对他就是几记响亮耳光!
肩负九玄门门主重望、比武排名次次第一的他,就因为这一夜,在九玄门几乎身败名裂……
为了九玄门的名声,师父勒令自己娶她。而他为了不被赶出九玄门,也只得照做。
没有高头大马,没有亲友哄闹着祝福,她坐在床头,盖着美丽的红头帕,静静等待着他挑开头帕那刹四目对视的柔情。
他颤颤地执起秤杆,却已心灰意冷。
截然不同的场景,截然不同的心情,截然不同的女子,一切,都变了……
他开始害怕,他夜夜灌醉自己,一次又一次赖在其他师兄弟的房里一觉睡到天明。他不愿回到那个冰凉可怕的家,他惧怕那个不知道曾经侍奉过多少男人、此刻还在床上等待自己归来的妻子!
本以为这样躲着便能相安事,谁料没过几年,九玄门内又开始散布流言蜚语,说她勾三搭四不知检点,什么柳树下山顶上与不同男子苟合,还传得有鼻子有脸的。
他听了后,又喝了整整一夜的酒。第二天天明,醉醺醺的他一脚踹开家门,对熟睡中的她甩下一巴掌,红着眼就吼:“低贱的女人,你根本配不上我!”
也正是这一次,一直默默忍受的她第一次没有选择沉默。缓缓抬头,她看向他的眼神充斥着绝望,可她的嘴角仍旧是带笑的,亦如十岁那年,泥泞地里脏兮兮却眼神倔强的她。
“低贱?……在你眼底,我就是个低贱的女人?”
她喃喃而笑,似是自言自语。须臾,她突然站起,千恣百媚的脱去衣衫,横躺床上对他媚笑:“如此,我便低贱给你看!”
他站在床边,傻傻看着她熟稔的做着各种挑逗的姿态,心,痛得早已没有了感觉。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回过他们所谓的家。
后来,听说她回了逍遥殿做了殿主,生下了女孩,姓风,不知是谁的孽种。
因为这个消息,他几度练功走火入魔!——他恨!恨这个女人不知廉耻!让他日日活在他人嘲笑的目光中!他有时做梦都会梦到自己一掌劈死了那个孽种,看着她哭着跪在自己脚边忏悔……
他开始将自己泡在酒坛子里,游走在奔溃的边境,日日醉生梦死,夜夜做着残忍怖人的梦,渐渐的,他已经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直到他梦到自己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偷出那个孩子,对她使下了残忍的咒术,听到她清脆而痛苦的啼哭声后,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并非是在梦境之中!
那一瞬,面对一个襁褓之中哇哇而哭的女婴,失心发狂的他心中魔念刹那烟消云散。
他这是做什么?
他这么做,跟魔鬼有什么区别?
他,还是他吗?
看着哇哇啼哭的女婴,他忽然醒悟了。
原地自我纠缠了五年,日日活在他人的目光下,这样的日子,值得吗?
不值得。
她要风流,他便由她去。既然已不相爱,何必再苦苦相缠?
抱起婴孩,他的眸光已褪下暴戾,握住她小小软软的手,他只能摇头。
——孩子,对不起,我不能再将你送回去。
一个你娘,已经够了,我不希望有人再重蹈覆辙。逍遥殿本就是肮脏的,没有人能够出淤泥而不染。
没有……没有……
清风拂过,吹不散过往的不堪。心中绞痛依然,抬手捂着胸口,云鹤群苦涩而笑。
十八年来,他吃斋念佛,不再沾染凡尘俗世,本以为一切尘缘皆已与他关,但依现在来看,他的修行还远远不够。
“阿弥陀佛。”
他躬身朝南天一拜,执起佛珠——何时,自己才能真正放下这段孽缘?
身后大殿不断传出的凄厉笑声独自癫狂:“我是最高贵的!你是最低贱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淡淡摇头,云鹤群转身离去。
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便越想得到,这便是执念。
不过也是个痴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