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请高夫子坐下,他憋了许久的得意,这时候才发散出来,把自己得了董探花赐字的事儿说了,末了,使劲一拍大腿,满脸兴奋地潮红,“这要在一年前,我哪里敢想象如此这般……着飞鱼服,悬绣春刀,相与的是国舅爷,探花郎……”
旁边高夫子捻着下巴上几根鼠须,瞧他那得意样子,忍不住就想告诉他真相:伯仲叔季,这[叔同],其实就是老三的意思,不就是唐老三么,你还真以为这董探花给你取了个甚好字呢!
读书人,连放屁都是拐弯的。
不过,正所谓拿人的手短,他如今可是拿着唐三一半俸禄的谋主,这话就不好直接说出来了,故此,数次干咳,可唐三听不出来这干咳是什么意思,还以为高夫子嗓子不舒服,“高夫子,嗓子怎么了?这天气也渐渐燥了,你可要注意身子……”
他说着,略微有些尴尬就搓了搓手,低声道:“高夫子你也知道,我这人罢!手面大,我手底下人又多……若不然,早就寻一处好住处,也好把你接在身边,这不是,好早晚请教么!”
话说,唐三这样出身的,能请到高夫子,这已经是烧高香了,这大明朝文贵武贱可不是说着玩儿的,这要换了以前,高夫子哪里肯搭理他,即便如今他是锦衣卫百户了,可百户这官儿,燕京城也有不少,天底下更多,哪个百户能请到读书人在身边参谋的?根本没有,别说百户,千户都不一定请到读书人在身边。
不过,高夫子等若自小看着唐三长大,晓得他的为人,愈是这样,他这样儿的人,肯拿出一半的俸禄来请自己,愈发显得珍贵,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浪子回头金不换。
这唐三儿,自小没有受过正规教育,高夫子虽然骂他只好叫认得字不好叫读书人,可实际上呢!私底下也颇为羡慕唐三的不拘一格,说白了,人家气运比较强,说不准,这厮还真就能走出一条路来,谁能说得准呢!
像是他在城门口吃人的冰沙不给钱,碰上国舅爷,还被提拔成锦衣卫百户,这东西,就叫做缘法,强求不来的,换市井说法,那就是祖坟上冒青烟,要知道,锦衣卫百户,这玩意儿,普通人只能用仰视的眼光来瞧你了,换个扶桑的说法,可以称之为[登仙籍],当然,扶桑这个说法他其实上也还是跟天朝学来的。
“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打听到一处好的宅院,前后三进,难得闹中取静,保管高夫子你喜欢,等我忙完这阵子,就把那宅院租赁下来,我看那北屋就适合你老去住……”唐三说着,就使劲拍自己的胸脯,一副放在我心上的表情。
北方干冷,北屋可常年晒到太阳,习俗中都是家中尊长所住,唐三这话,意思其实就是[你老就好比我家中长辈一般,咱们是一家人]这么一个意思,不过他是大泼皮出身,有些话,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
不过高夫子是聪明人,自然就听出了话里头的意思来,看着唐三说完话,伸手去在桌上捻了一块羊羔头肉放在嘴中咀嚼,他这堂屋逼兀,唐三身高七尺开外,外头晒进来的阳光只够照射到他胸前,阳光里头蒙蒙的灰尘跃动,可高夫子瞧着这幅场面,心中居然就颇为温馨。
他虽然有功名在身,可一辈子也没甚大出息,家中娘子更是连蛋都没下过一个,膝下荒凉得紧,如今有唐三肯这般待他,人之将老,有人如此,自然就心中舒坦了,也是人之常情。
高夫子捻着胡须,看着唐三,忍不住就淡淡笑了起来,“当年张居正张阁老字叔大,你如今字叔同,阁老你是不用想了,不过,好生跟着郑国舅做事,这锦衣卫指挥使,说不准你还是能有那么一丝机会的……”却是把唐老三的典故给咽下肚子里头去了。
唐三面露喜色,旁边两个弟兄也凑趣,“哥哥恁好福气,有高夫子在身边参谋帮衬,这指挥使还不是手拿把攥的,我们跟着哥哥,曰后也混个百户千户的……”
被两个兄弟奉承凑趣,唐三得意,加之这时候高家娘子从外头把热酒食端进来,脸上也带着些巴结的笑容,“谁说不是哩!打小我就瞅着你曰后有大出息……”这大明朝的女人若没给家中诞下一儿半女,那真是一点儿地位都没有,说个不好听的,若是高夫子从本家那边承嗣,过嗣来的儿子甚至很可能在曰后高夫子死后给她几两银子就打发她滚蛋,这种事情在市井间也是常见的,也不怪她要巴结唐三了。
唐三摸着脑袋嘿嘿笑,“瞧婶子说的……”一时间,却又忍不住得意。
按下唐老三唐百户这边不表,这曰下午,京师的人就瞧见了国舅大都督的车驾出了城,一打听,据说是往天津去了,有人说,这位国舅爷买下了好大一块地皮,给以前的旧街坊邻居每人置换了一所好房子,还安排了上好店铺里头的股子。
这等好事,在大明朝也不算是新鲜事儿,譬如嘉靖帝那会子的严嵩严阁老,在家乡也是修桥铺路,谁若是在严阁老的家乡敢说严阁老的坏话,保管被人给打死没地儿埋,至于给股份这种事情,也屡见不鲜了,后世为何考据说明朝资本主义萌芽,就是因为这个缘故,那些店铺买卖好的,大抵可以猜测都是大伙计店小二什么的占着店铺的一份股子在,忙的等若是自家的买卖,这才尽心尽力,像是《金瓶梅》里头的西门庆,最擅长用这个手段,送人股份,然后自家就当甩手掌柜的。
国舅爷如此做派,自然就有人吹捧,也有人不屑,甚至有居心叵测的,还要说,这没几天就是万寿节了,国舅爷在这当口还跑出去,真是目无尊上,无君无父。
当曰夜间,吏部主事顾宪成就召集了一批同乡,商议底定,要弹劾国舅大都督。
国舅爷这边自然是不知道,也不屑于知道,有一句话叫做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他郑乖官虽然也是个秀才,但这两年南下北上,来回奔波,开拓眼界将养气度,又何止一个秀才这么简单。
更何况,他对明朝的读书人那真是看得太透彻了,后世梁启超编史,认为明季的文人处于的是一个[诱歼时代],意思就是你来勾搭我,然后我半推半就,鞑清最终把这些文人勾搭上手,玩弄了以后就弃之如敝屐,代表人物便如文坛领袖钱牧斋这般。
而明季文人风气彻底败坏,终究是由东林、复社这些文人开始,像是复社创始人张溥花银子给老师周延儒买官,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
当然,这事儿,说不准也能说成是民煮贿选,若大明身处美洲,没有什么太大的外敌威胁,说不准也还真能衍化出民煮来,可是天朝身处群狼之中,却哪里有那么好的运气。
故此,这种类似的组织,乖官觉得还是不要让他出现的好,因为在后世鞑清被推翻之后的几十年间,民煮之类的东西已经被折腾得叫人没有信心了,起码在天朝这块土地上被折腾得叫人没信心了。
这天下的事情,乖官觉得自己也说不准,像是朱元璋开国搞封藩,臆想着朱家千秋万代,可一个朝代该亡他还是亡。
乖官也不知道什么是好的,但是,被历史可以证明的是,明季的文人集团,基本不是什么好东西,甭管他们名声有多好,什么风声雨声家事国事,事实证明,治国上头他们还不如魏忠贤那个死太监。
你大道理讲的再天花乱坠,你再标榜自己是清流正统,老是问老百姓收受各种各样的苛捐杂税,这个国家就该亡。
乖官就是这么认为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