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里香薰缭绕,层层重幔后端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子。两旁宫人忙碌,将那拖曳到地上的长发一层一层盘叠起来,戴上与之相匹配的步摇金簪。看着甚是繁重。那居中而坐的小女孩子倒还好,微阖双目,年纪虽幼小,却有着与之不符的沉静大气。与平日玩闹时的样子全然不同。
在外守候的长御碧华匆忙进来,隔着纱幔跪下,道一声“长乐无极”。那女孩子长长的睫毛抖动了几下,睁眼一刹那,眸中有灰灰的影子飞过。极快,极快之间消失不见,露出圆亮、闪着几分纯真的孩童目光。
“长御看似匆忙,可有急事?”
她的这位长御是外祖父霍光亲自挑选,随她入宫也有多年,轻易不在她梳妆打扮的时候打搅。上一回她这样,还是父亲上官安与祖父上官桀意图谋反被抓之后。上官妍端坐不动,直由左右宫人将最后一支步摇插入她高耸的发髻之中,才由人扶着,从层层纱幔后步出,先是皱了皱眉头,抬手扶了下太过沉重的脑袋,在御座上坐下。
下跪长御身躯微弯,螓首稍垂,眼皮半耷着盖住目光,将目光焦点落在那一袭华美的衣裳上。
“回皇后,昨日县官所允入住配殿的女公子恐进了邪风,眼下正折腾得厉害。奴婢来请示皇后,是否召太医?”
上官妍眼睛看着跪在跟前的碧华,也不知在想什么,隔了会才说:“很厉害?”
碧华回答:“很厉害。腹痛冒汗,脸色都发青了。”
上官妍也不说话,抿着嘴唇,一副小孩大人模样的样子。碧华跪着也不动。殿内只闻香氛袅袅,如有微风。
“那就快请吧。”好一会儿,上官妍终于开口,从御座上起身,碧华赶紧跪着去扶她。
“长御快起。”上官妍反握住碧华的手臂说,“那个李绿衣,她不会是故意的吧?我看她鬼主意就很多。”
碧华提醒:“陛下慎重。”
上官妍小巧的牙齿在唇内轻轻的咬了一下,眉眼不易察觉的低了一低,未见端倪。而后有意将后腰挺得更直了一些,吩咐左右:“着人往宣室通报一声。长御,汝与我同往配殿探望李绿衣。”
碧华看了看小小皇后尚未稚嫩的侧颜,露出些许赞许,低首道:“诺。”
当今皇后出身可谓显赫,父乃先帝所托四辅臣之上官安独子,母乃当朝大司马大将军霍光嫡女。若非上官安父子包藏祸心……碧华侧目微扫竭力抬高下颚,端收姿容的小皇后。所谓显赫,如今也不过是依仗母荫的孤女罢了。
上官妍来到配殿,所请女医亦随宫人进殿。女医依礼下跪,上官妍侧头望了碧华一眼,道:“救人要紧,且进去诊治。”
便坐在外间,看着里面来来往往的忙碌。上官妍端着手中的水杯,看来还算镇定。
她自然镇定,在一个幼失怙恃,又浸淫在明争暗斗宫廷多年的人面前,有什么是能惊动得了那一颗渐渐沉入麻木深渊灵魂的?哪怕她还是个孩子,哪怕所有人都以为她还是个孩子,她知道自己,不是的。打从她的外祖父绝了她上官一门的时候,她就不再有资格当一个无忧无虑、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小孩子。
然而,她又需要所有人都认定她还是个孩子,包括她的夫君,她最最不想隐瞒的人。
暗中大大叹息一声,上官妍将低垂的睫毛扬起,做出竭力压抑好奇的样子,跟身旁的碧华说:“长御,我可否出去走走?殿内生闷。”
碧华替她将水杯放到一旁,耐心告知道:“陛下乃是中宫娘娘,李姬又是县官的客人,暂居在此,生此急症,陛下需得在此静候详情。以示县官恩德。”
“况且,”碧华说,“陛下可还记得周阳氏?”
是了,是了。上官低头不语,做出孩子气的样子。她低眉垂目看着跪坐在一旁的碧华,每当这个时候她便无法确定碧华究竟是真心待她还是因外祖父的关系照料着她。碧华是外祖父自府中挑选出的奴婢,特在她进宫时送予她的。一开始上官妍也曾全心相信这位年长她十余岁的女子。可是那一日,她擅自做主,阻拦了祖父与父亲的求见起,断绝了上官一门唯一的生路,上官就开始连她也不信,只做那无知小儿的样子给她看,乖,听话,偶尔淘气,但绝没有一点儿威胁性。
“碧华。”
上官忽然出声,她长久未喊她的名字,还是进宫伊始,碧华记得,她会喊她“碧华姐姐”,后来宫规礼仪识得多,便只有“长御”两字代替了。今日她突然如此……碧华有些惊讶,但还是垂目,未敢擅自窥探皇后天颜。
看到眼前人似乎要动,最后还是忍住,颈子与下颚的距离维持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上官想起霍光,想起她那个寸步不差的外祖父,小小的唇瓣抿了抿,微微一笑,转而露了几分欢喜说道:“你听外头的声音,县官过来了!”
边说边扶着矮几起身,颇有些迫不及待。
碧华连忙随她起来,叠声提醒:“陛下注意仪容!”
上官已推开她的手,快她两步迎到了配殿入口的门槛前。碧华无法,望着那小小身影,虽是急迫,好歹还未失却皇后威仪的小小身影,满是无奈。她到底还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女孩子。连与天子圆房都未有资格,哪里又会懂得什么宫廷女人争夺一男的残酷与可怕?她不过全凭直觉去亲近那位宫中女人趋之若鹜的天子罢了。碧华躬身,小步,极快的跟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