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你四姨,知道了,你夹在中间也很难做。”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这句话,其实已经婉转地回答了许凤佳的疑问。
许凤佳一下就沉默下来,过了半天,才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那善久又知道不知道呢?”他忽然间像是老了十岁一样,肩膀简直都要塌下来。“难道他也——”
“善久并没有吃过九姨娘的奶,就被抱到正院。”七娘子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将实情告诉了出来。“这件事,他也并不知情。”
她似乎想要弥补什么,又急急地道,“不过,也不是说这辈子就不能生了,权先生说了,身体养好,无须用心,再过两三年,还是可以生育的。”
许凤佳原本紧皱的眉头,又皱得更紧了些,他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道,“你……这是向我解释?”
自己将遗毒一事隐瞒着没有告诉许凤佳,到底是因为不想他夹在自己和大太太之间难做,还是因为害怕许凤佳知道了以后,以子嗣为借口,又要向外发展,这一点,是连七娘子自己都没有想透。
她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回视许凤佳,坦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说到底,我也无须向你解释。就是太太那里,要不是当时权先生直言不讳,在她跟前说后不容易有孕,恐怕我也没这个福分嫁进许家。”
许凤佳面上顿时浮上种种情绪,他盯着七娘子,这视线中似乎有愤怒,有怜惜,有痛惜,有担忧,还有说不清的种种怅惘……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团莫测的高深。
七娘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她垂下头来,望着碗中的饭粒,又慢慢地道,“也是因为家里一向事多,我就没有想到这一头……”
话里到底还是带了几分自我辩解的意思。
“以你的手段,要告诉我,早就说了,拖到现在,无非还是不放心我。”许凤佳却一下就戳穿了她的借口。“想必你还是怕,怕我将子嗣,置于你这个人之上。杨棋,我对你来说,就这么没有信用?”
他的话里居然没有多少情绪,不论是伤心愤怒,还是怜悯心疼,都被刻意抹去,反而平静得有些过分怪异。
要欺瞒过此人,也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七娘子不由微微在心底叹了口气——自己当时如果嫁到权家、桂家,只怕以权仲白和桂含春的性子,都不可能对她造成这样大的压力。
但反过来说,许凤佳若不是这样厉害,和一个凡夫俗子共度一生,那日子又该多无趣?
七娘子就抬起头来,诚恳地告诉许凤佳,“有恐怕是有,毕竟子嗣对你来说,是很大的压力。万一四郎、五郎出事,我又还没有生育……可也有一部分,是不想你夹在中间难做。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就是这样想的。”
虽然当时她已经对许凤佳说明自己不容易生育,专宠的结果,很可能是一生无出。但因为多思虑而难以生育,与因为遗毒难以生育,毕竟不是一回事,要往大了说,这样也有蓄意欺瞒的意思。
许凤佳眸色深浓了起来,他的话音低得就像是耳语,“说来说去,你还是没有完全信我……”
“如果我只凭你的一个承诺,就完全信了你,那我的信任又该有多廉价?”七娘子认真地告诉许凤佳。“当时我也说得很清楚,你的承诺,换来的只是一个机会。余下所有,还要你自己来挣。”
她辩才无碍,许凤佳倒是一下回答不上来,又干瞪了一会眼珠子,才悻悻然道,“算了,你们女人小肚鸡肠的,弯弯绕绕特别多,我不和你计较。”
才调侃了一句,又低沉下了嗓音,轻声道,“那这件事,你是打算埋在心底,就这么过一辈子?”
七娘子似笑非笑地看了许凤佳一眼,问他,“你猜我会怎样做呢?”
许凤佳顿了顿,才勉强道,“连你五姐的事,你都不会放弃,更别提这样的事了……只是四姨毕竟是你嫡母,这件事闹得太大,你没有脸面,在家里立足就更难了。”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让七娘子不要过分,七娘子望了他一眼,笑道,“你这话,又是有几分为我打算,几分出于私心呢?”
两夫妻居家过日子,总是有矛盾,这样把话摊开来说,反而比大家不说穿来得更好。
许凤佳好像吞了一个鸭蛋,半天没有说话,只是恨恨地望着七娘子,老半天才道,“杨棋,老天爷行行好,快拔了你的舌头去吧!”
屋内顿时就响起了七娘子轻松的笑。“去你的,没了舌头,你要欺负我,岂不就更方便了?”
两夫妻说说笑笑,倒没有再提此事,等到就寝之前,许凤佳才又旧话重提。
“我知道你的性子,什么事,都讲究个引而不发,伏脉千里。等到合适的时机,再一剑封喉。”在黑暗中,许凤佳的声音仿佛漂在七娘子耳朵边上,“不过你要记住,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族谱里你写在四姨名下,所有人都会把你当成四姨的亲女儿,很多事,你也不能做得太招人眼目……”
许凤佳这话虽然有为大太太开脱的意思,但说得也的确都在道理上。七娘子轻轻叹了口气,索性把话摊开了告诉许凤佳。“其实究竟九姨娘这一生的悲剧,到底应该怪谁,我心里也还没底。当年往事,实在太虚无缥缈,难以追溯,似乎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说法,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过错。”
她低声自问,“就算要报复,又该怎样报复,才是最好呢?又该报复谁才好呢?难道就只怪你四姨么?这件事,谁都有无奈,谁也都是情非得已。唉,人世间的恩恩怨怨,要总是黑白分明,能少却了多少麻烦?”
想到九哥,想到封锦、连太监,她又摇了摇头,自我勉励。“至少我已经很幸运,可以追查真相,不像九哥,一辈子都在亲母与养母之间,身处两难,连查明真相的勇气都不敢有。身为庶子,即使有了嫡子的名分,没有第二个兄弟来分产,这一条路,也还是比庶女更难走得多。”
许凤佳半晌都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才淡淡地道,“睡吧!这世上又有谁没有自己的苦?明儿还要去安富坊做客,太晚睡,你脸上又要挂着两个大大的卧蚕了。”
七娘子嗯了一声,又调整了一下姿势,这才依在许凤佳怀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