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酒,七娘子看在眼里,不禁暗自皱眉:据她所知,孕妇是最好不要饮酒的,怎么牛淑妃……
此时此地,当然不适合把这话问出口,七娘子勉强捺下了心头疑问,陪笑和众人行令玩乐。不多时,又有人高呼,“皇上给太后娘娘、太妃娘娘请安敬酒。”
随着这一声起,果然见得湖面上另一艘龙船,缓缓向此驶来,众位宫人顿时一拥而上,将早已备好的屏风遮在了命妇席前,起到遮挡回避之用。
皇后当先款款起立,众命妇顿时都唿地一声站起身来。只有太后太妃依然高踞席上,安然而坐。七娘子冒险打量了一下席前的屏风,在心中不禁有些遗憾:此物甚是坚牢,花纹繁复,将屏风后的景致全都遮去了,想要一睹皇上天颜,显然难度太高。
又过了一会,只听得轻轻的脚步声,从船舱外进来,接着便是一道沉静而带了凉意的声音。
“儿臣问母后、母妃安好。”
太后笑道,“皇上来了——坐!”
又是皇后的声音,“臣妾见过皇上。”
众命妇虽然人在席内,依然行礼如仪,高呼,“臣妾某氏见过皇上,皇上安好。”
皇上轻笑了一声,低声道,“朕好,都起来吧,难得良辰美景,不必如此拘束。”
只听此人声音,就能揣想出他的举止风貌,必定不俗。这声音中含了淡淡的威仪,更多的却是一股说不出的风尘疲惫之感,若不是很清楚他的厉害,七娘子是怎么都想不到,这声音的主人,就是那个以弱冠之年,将大老爷这样的聪明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九五之尊。
皇上给太后、太妃祝了酒,又祝了皇后一杯,道,“虽然国丈夫人未到,但嫂子在这里,也要敬一杯酒,妻兄远征在外,是我的缘故让你们夫妻分离,这杯酒,全当赔罪了。”
二娘子忙躬身出去,受了皇上的酒,口称不敢,“立泉能为国家效力,是他的福分……”
如此客气了一番,这才进了席间。皇上又问,“凤佳媳妇今晚也在?”
他口吻轻松客气,比起提到孙立泉的时候,又多了几分亲近,可见和许凤佳关系的确不错。太妃笑道,“在,今晚中秋,倒让小俩口们分开过节,说起来倒是我们的不是了。”
皇帝也轻笑了起来。“嗯,说得是,也敬凤佳媳妇一杯。你夫君当年为我大秦开疆辟土,是个难得的少年英雄,和我更是自小相识,情分非同寻常。”他顿了顿,又道,“听说你心肠很好,最爱助弱惜贫,这是好事,来,敬你一杯!”
七娘子心知肚明,最后一句话,说的是她和封锦之间的往事。她低眉顺眼地出了屏风,双膝落地,满饮了一杯酒,才逊谢道,“不敢当皇上的赞赏……”无非是些客气的套话——却是从头到尾,只看到了皇上的靴子。
等七娘子回了屏风后头,皇上就笑道,“说起来,今晚敬了两家的诰命,虽然一个姓许一个姓孙,却都是杨家的女儿。杨先生现在龙船上饮酒,已是玉山颓矣,一家人在太液池上遥遥相望,倒也别有情趣嘛。”
一边说,他的声音一边去远,最后又低了几分:看起来,是不打算敬别家的诰命了。
七娘子和二娘子顿时成了众矢之的,两人都眼观鼻鼻观心,耳边只听得太妃笑道,“皇上忘了,就是你自己,都也有一个杨家女伺候。今晚太液池上,有四个杨家人呢!”
平时不觉得,被太妃这么一说,众人都觉得杨家尊荣之甚,实在骇人。两个红得发紫的公侯府主母,一个一品阁老,再一个正二品的嫔位……就是牛家和孙家,似乎都没有这样显赫。
皇上似乎怔了怔,才笑道,“可不是,说起来,今晚除了我们天家,湖面上就是杨家人最多了。来,宁嫔满饮此杯,贺你们杨家人个个出息,今夜竟是在紫禁城中团圆!”
紧接着就是六娘子天真无邪的笑声,“皇上这夸得,我们可受不起,父亲这无非是会生女儿罢了。唯一一个儿子,眼下还在家中苦读,比不上牛伯爷、牛大爷,今夜是两对夫妻在太液池上,夫妻共一池水呢!”
牛家的确是两代伉俪都有份入宫伴驾,六娘子这一夸,就搔到了太后的痒处,她的笑声传到屏风后,都还露了喜气。“宁嫔真是会说话,来,赏你一杯酒喝。”
皇上也笑道,“看宁嫔霞生双靥,怕不是——”
他的话声忽然一顿,似乎直到此时,才真正看到了六娘子的美丽,又过了半晌,才缓缓接到,“怕不是已经不胜酒力……”
席间一时无人说话,过了一会,皇后才笑道,“皇上看宁嫔都看得呆啦!怎么,今夜的宁嫔,竟有如此美丽?”
众人都笑了起来,皇上也失笑道,“我是觉得宁嫔这喝了酒,双眼很亮,倒反而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很像……”
他的话音又弱了下去,太妃的声音传了进来。“我说得不错吧?这一年到晚,也要松散松散,这中秋赏月喝一点酒,是再好也不过的事了。看皇上的样子,成天为了国事操心,恐怕是从来也没有留心过,身边就有宁嫔这样的美人吧!”
七娘子心下顿时雪亮:太妃为了今晚的饮宴,只怕是煞费苦心,早有安排。
她又在心中品味起了六娘子的醉态,这才恍然大悟。
皇上真是慧眼如炬,精心打扮后的六娘子,与少年时的封锦,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有相通之处:这两人的美丽,都已经到达了一种张扬的极致。
皇上又敬了太后一杯酒,叮嘱了皇后几句,“更深露重,皇后留神加衣,代我多敬母后、母妃老人家们几杯。”便出了龙舟。众人拿去屏风,又继续饮酒作乐,等到三更时分,才陆续上岸出宫。
宴席散后,诸妃嫔都上辇回了住处,唯有六娘子才刚下舟,就被岸边的两队宫娥截住,接到了又一艘小舢板上,反而驶往湖心,上了孤零零驻跸湖中的大龙船。
七娘子和二娘子结伴,走在灯火通明的石板路上,四周万籁俱静,只有几枚秋蝉,在树梢上寂寥地打着鸣儿。她紧了紧披风,又回首望着黑漆漆的太液池面,忽然间只觉得遍体生寒,浑身酒意,一扫而空。
她轻声道,“二姐……”
话才出口,七娘子又忘却了下头的话。
她摇头轻叹了口气,撵上了二娘子,同她交臂而行,喁喁低语着加紧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