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他在没有一点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便换上了工作服，戴上有些重有些不透气的防尘面具，就像要参加一场战争一样的庄重。是的，那就是一场战争。

    当吴少远跟着看不清模样的许多人进入到满是硝烟的战场——那个所谓的车间，他被震惊了，也才知道这战争的可怖。整个车间都被灰色的尘雾弥漫着，每走一步脚下都能扬起旋风般的尘土。巨大的几乎要把人耳震聋的机械声响在空间内回荡，”咚咚、当”，从这里传到那里，然后又从那里回来。而每个和自己穿着相同的人都伴着这似乎节奏的声响，将整个身躯淹没在尘雾中。他们就是没有灵魂的躯壳，是行尸走肉。这些想法在短短的一瞬间就已经很让吴少远感到害怕。

    “新来的，往前走啊，一会儿就好了。”他听到这声音已经被面具改变得厚重，浑浊。同时他感觉自己的后背被人粗鲁的推了一下。那力量是习惯了的自然，不是刻意的强加。他转过身，看到的是一双眼睛，藏在布满灰尘面具下的唯一可见的眼睛。他的眉毛已经被染成灰色，况且还挂着“绒毛”。他的额头有几条汗水和着灰尘而形成的泥沟，只有在他因说话而面部扭动时才能看见他眼角处的皮肤，除此尽是沟壑。

    你可以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环境。所以你一定不会在意在那样一种环境下，人还会学着温和，甚至会文雅。你在往后的日子里一定也会明白，有时候环境对于一个人的影响不亚于太阳对地球的影响。

    “这是一张多生动的最底层劳动者的脸。”吴少远用最敏锐的目光捕捉了这个难得的画面。不过随着他进入到这个迷茫混沌的世界，找到自己的位置，刚才的那些想法一起都被机械声震碎，而混入灰尘之中，又粘附在衣服上，还有被汗水浸湿流淌在脸上。

    只一会儿的功夫他的衣服就已经被汗水湿透，他的手脚若稍停顿一刻钟就可能会让它们变硬成了泥块。干了的泥块一样包裹他的手脚，护目镜里虽然没落入什么灰尘，但眼睑周围出的汗早就堆在眼角，又咸又辣。你不能用手去揉，只能不住的摇头，期望让汗水改变它的轨迹。

    更糟糕的是他的内心开始被这样咸辣的味道包围，他该用怎样的的方法来减轻它带来的影响？他不由得有些后悔，为自己的鲁莽的选择；他还有抱怨，命运为何要如此的给自己为难和坎坷；他因此憎恨那个贫困落后的家乡，如果他生长在其他地方，也许一切就会不一样；他也有感慨，感慨那些同他一样在这炼狱般的环境里苦苦挣扎的人。他们是否和自己一样，怀揣梦想而不得已做出如此选择，他们又是怎样的平复自己的内心？

    这就像是一场玩笑，笨重的机械将石块碾碎成粉末，而他热衷的是将泥土混粘成石块，除了形式不同。吴少远想到这些不免感到可笑。

    他就这样的带着对命运和自己的嘲笑，终于盼到了下班。那时稀落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他拖着几乎僵硬的腿，用力的呼吸傍晚的空气。只有在浑浊的空气中呆了一段，只有在昏暗中呆了一段，你才会发觉真正的空气是多么清新，真正的灯光是多么明亮。这空气干净清新，只有在呼吸这样的空气时你知道自己的肉体仍然是活着的。

    只是周围太静了，静的除了自己沉重的脚步声就什么也没有。此刻的吴少远竟忽然间感到了满足，同时一种骄傲也从心头油然生起：

    “我终究是挺过了这一天，它并没有将我击垮。既然这样，明天又能怎么样？”

    当他终于看见自己的家门，犹如一个满身罪恶的囚徒终于得到无罪的赦免，他心里那根紧绷着一块巨石的橡皮筋忽然石头就落了地一样的回复原状。

    他打开院门径直走向偏僻角落的那间屋子，他只想在那里美美的睡上一觉。仿佛满身的疲惫和灰尘只有在这里才能被安抚，被洗涮。

    因为它承载着梦想，所以它总是与众不同。

    吴少远顺势倒在椅子上，眯了有一会儿。但他总觉得有什么事自己要立刻做，他的身体的疲惫影响着他大脑的思维运作。他忽然坐起来，“画一幅手稿，对，现在就画。”他反复的告诉自己，然后身体，手脚也同时动起来。他找到笔，然后是稿纸，他思考回味了一下。然后他的手下，墨黑的线条深浅不一的在洁白的纸上来回的涂写。他努力回忆着他看见的那张布满灰尘的满是褶皱的脸。

    可是这一天繁重的工作，他的手有些僵硬。哪怕想伸直并拢到一起都很难。他用三根麻木的弯曲的手指掐着那支笔飞快地摆动，生怕有一些缓慢就会忽略他脑海中出现地某个细节。也许是二十分钟，也或者是一个小时，一张生动的让人又不忍直视的会引起残忍暴君同情的脸赫然出现在纸上，从此这张纸被赋予了生命，这张脸也有了寄托。

    多少人的一生就是一张白纸而已，只是有的人善于利用将其绘画成不朽的著作；而有些人则任凭岁月流年的侵蚀。这黑的白的或彩色的纸张组成了一个庞大的人类社会，也因此有人被敬仰，有人则会默默无闻。

    他的脑里的所有存留的关于这张脸的蛛丝马迹，他都悉数用粗细的线条表现在了纸上，这时他真的困的要命。他将稿纸放好，回到自己的房间，像深嵌在墙壁上的石块倒在床上一动不动，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