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念头急转间, 十三阿哥已经入室, 从他进来给康熙跪下叩首开始,康熙和阿哥们说话转用了满语。
康熙慢慢问,十三阿哥则一字一句慢慢答, 偶尔康熙也让大阿哥或八阿哥说两句。
我不晓得他们在说什么,但听口气, 类似于对质那种。
荣宪的肤色白到近乎透明,后颈上血管跳动清晰可辨, 细心体察, 亦随着他们对话而有搏动快慢之分,可见她绝非表面上那么气定神闲。
其实我的手也在发抖,但荣宪好像没有注意到。
不晓得又过了多久, 最后只听康熙掷地有声的说了一句话, 引起在场众人一阵不安骚动。
荣宪眼一睁,豁的站起身来。
我愕然退开一步, 看到十三阿哥向康熙重重磕了个头, 然后自一众跪着的阿哥们中间缓缓站起,木然转身,跟在不知几时进来的两名侍卫身后,举步欲走。
但是十三阿哥才迈出一步,跪在旁边的四阿哥就身子一直, 抬手拉住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做了个垂首看四阿哥的动作,但四阿哥并不把头抬起来与他对视。
四阿哥只是固执而又坚决地拉着十三阿哥,仅此而已。
荣宪开始朝康熙走过去。
没有人叫我, 可也没有人拦我。
我仿佛是无意识地跟着她往前走,然而当我走到一定的角度看清一切,我停下来。
四阿哥的左手紧紧抓着面对门口的十三阿哥的左手,十三阿哥正加上自己的右手想要扳开四阿哥的左手,但他的尝试没有用。
所有阿哥都在侧身看着他们,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康熙以拳抵额,揉了一揉,疲倦道:“四阿哥……”
四阿哥至此方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很红很红,可是已经被烧干,没有一滴多余水分。
康熙深吸口气,沉声道:“朕的意思,刚才已经当着你们的面问清楚,说清楚!难道四阿哥你还不服?”
四阿哥放开十三阿哥的手。
十三阿哥却不走开。
四阿哥扬起脸看了十三阿哥一眼。
十三阿哥摇了摇头。
四阿哥往前膝行两步,越出大阿哥和三阿哥位置,定定望住康熙,悲切道:“自从皇父命儿臣同大阿哥一起照看二阿哥,儿臣日夜目睹二阿哥情状,感触入腑。二阿哥诚然犯了大过,但儿臣们与二阿哥身为弟兄手足,三十余年朝夕共处,却不能防微杜渐,彼此督促,亦有不可推卸之责,反思往日种种,深觉愧对皇父。二阿哥有错,儿臣一样有错。至今日十三阿哥犯了事,皇父一应处置,合情合理,休说十三阿哥绝无一丝怨怼之心,儿臣更无半点不服,只是儿臣忆昔幼龄,即与十三阿哥趋侍庭闱,晨夕聚处,比长,遵奉皇父之命,授弟算学,日事讨论,每岁塞外扈从,形影相依……每一想至此处,儿臣一颗心便直如遭百刀簇刺,痛不可当。儿臣斗胆叩请皇父,将儿臣与十三阿哥一并圈禁,儿臣感念……”
四阿哥再说不下去,唯不住叩首而已,三阿哥从旁不断低语劝解,却并不起效。
而东暖阁内诸人因四阿哥这一番话,也早是一片唏嘘之声。
十三阿哥泥塑木偶一般站在原处,也不走,也不哭,也不跪。
康熙瞪着眼,看了四阿哥半日,一手挡开荣宪的搀扶,颤巍巍站起,虽然激动,声音不失威严:“因大阿哥限期查办张明德一案,自今日起,二阿哥着四阿哥独力监管,十三阿哥圈禁之所由五阿哥看守。朕意已决,无庸多言。跪安吧。”
康熙话完,十三阿哥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跟着侍卫出门而去。
李德全服侍康熙坐回原位,皇子们一一磕头跪安。
东窗外,天色渐亮。
康熙四十七年九月二十五,十三阿哥成为继太子之后第二位被圈禁的皇子。
跟着四阿哥从乾清宫回到咸安宫似乎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四阿哥的背脊挺得笔直,步伐也很有力,但他走的一点也不算快。
跨进咸安宫正门,吴什早带着人从春禧殿迎出来。
四阿哥只问了一声,知道二阿哥睡了,便没再说过第二句话。
从早上卯时到午时,四阿哥一直坐在房间里,没有沾过一滴水,进过一粒米。
二阿哥一消停,整个咸安宫安静的连一声鸟叫也没有。
我在西侧殿门口轮完该到我站的岗,直接回三通馆食堂选个偏里位置坐下,一面听人讨论“从早上到现在,四阿哥一直关了门待在房间里,不准人进,连皇上那撤下分来的御膳也不动”等等,一面埋头啃着我刚领的白馒头。
吃完三个白馒头,没有夹一口菜,来咸安宫多日,我第一次回三通馆一楼南面三间连号房内午睡。
我连鞋也没脱,仰面直挺挺躺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看到眼酸,又换了个姿势,枕肘蜷身半日,仍是没能睡着。
我一路走到四阿哥房间门前,已是他平日起身练字的时辰。
我先侧耳听了听,房里并无一丝动静,这才推门进去。
四阿哥就坐在书案后,正对着门口,开门的一刹,一痕光亮在他脸上一划而过,他却很安静,任其来去,就算对我的出现,也只是淡淡一句:“你怎么进来的?”
我反手合上门,耸耸肩,走向他:“没有人拦我。”
“出去。”他说。
“好。”我继续走,在他椅边站定,“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一把扯过我身子,圈在他的座位和书案之间,以一种平静的几乎没有一丝波动的语气说道:“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我仰了仰脸。
他带着冰冷的怒气起身逼近我,我被迫向后仰了仰。
隔着衣料,我感觉到他。
我忍受着他的动作,伸出自己两手,将中指向下弯曲,而中指的背和背对靠在一起,然后将其它的四个手指分别指尖对碰,晃了一晃提醒他看:“五对手指只允许有一对分开的情况下……先张开那对大拇指,能够张开……合上大拇指,再张开食指,也可以……合上食指,张开小指,嗯,可以……那么,合上小拇指,再张开无名指看看……怎么也张不开!”
“那又怎样?”四阿哥的声音沉了一沉,我只觉一凉、又一烫、紧接着便是一痛,不禁皱了皱眉,分手撑住案桌,尽量将身再仰后些,以减轻痛楚。
他咬牙fa xie,我渐难承受,然而我一直记得看他的眼睛,他进到我的shen ti里,我就看到他的眼里去,不吃亏。
待到他停下,我连维持正常的呼吸节奏也是奢求,但我始终凝视他双眼。
他垂首看我良久,忽然伸手紧紧圈抱我入怀。
“你做做看。”一旦能说的动话,我仍要坚持,试着推开他一些,将一开始双手动作再做给他看。
不等我演示完,他已会跟着做,果然分不开那一对无名指,面上就微露惊讶。
“瞧,”我深吸口气,无奈痛意未散,想笑,有点困难,“每个人都会有生老病死,每一对手指可以代表父母、兄弟、子女,能分开,即表示会有一天,我们要离开他们,抑或他们先离开我们,但无名指代表有一个人,是你一辈子不分离、真正能在一起的,只要最开始便合在一处,则永生永世都分不开。”
我点点他右手无名指:“这是四阿哥。”又点他左手对指,“这是十三阿哥——连你自己都分不开你们,别人又如何分开?”
他听懂了,却望望我,抓起我左手,捏住我无名指,亲了一亲:“这是我。”再亲一亲我右手无名指:“这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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