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色一变,拱手道:“大人!这太荒谬了!宋励越俎代庖,是大不敬!按罪当斩!”
按罪当斩,当宋大娘吓得脸色苍白,可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手上忽然被一只凉凉的手握住。钱慕锦拍了拍宋大娘的手,低声道:“娘,你别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老二这是在干啥!?
公堂之上,一直都保持沉默冷静的只有两个人。
周亦琛看着自始至终都不曾多一句废话的女人,忽然道:“将宋励手上之物呈上来。”
周甲心中担忧,但他还是老老实实的过去将宋励的东西递给周亦琛。
周亦琛接过了纸,轻轻展开。
男子清秀有力的字体工工整整的立于纸上,周亦琛原本紧皱的眉头竟然在默读间渐渐地舒展开来……
这绝非宋励的报复,更不是一时之气。条文中,将诽谤按照不同意义分为了多种,既有对君上的妖言祸害之罪,亦有对权贵世家的诋毁之罪,而最下面还有民间纠纷的诽谤之罪,宋励非常清楚大齐这个国家的等级划分,而他列出的条文,井井有条的按照不同阶层有了应对,最终的刑法各不一样。
而每一阶层的刑法,还包括不同严重程度的不同处罚。
逻辑思维严谨,遣词造句与正正经经的律法条文如出一辙,他说他遍读齐律,当时不假。周亦琛甚至能肯定,这样的文句,即便是即刻加到齐律后头,也不会有人觉得突兀!
相反,也许从这一条律法开始,大齐会有一个新的治国之法。
而在那一行行有力的字体末端,还有八个子。
这八个字字体与前面的不同,看不出是模仿了哪个名家笔迹,却写的恣意潇洒,随性悠然,叫人看着那字体就能想到写下这字体的人该是有多么的潇洒。
这八个字是——
“立法于君,还理于民。”
公堂之上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周亦琛的反应上。段非恨恨地看了一眼宋励,心中只希望周亦琛会勃然大怒,好好处置他!
可是到了最后,结局令人意想不到。
周亦琛缓缓放下手中的纸张,望向宋励的目光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他问宋励:“这些,是你写的?”
宋励不经意的看了身边的女人一眼,淡淡道:“是。”
周亦琛点点头:“可你知不知道,写出这些,会有何后果?”
宋励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无论什么后果,草民只希望,从今往后,能真正有一人站出来,为天下万民的忧喜苦乐做主,如此,方才真正笼络民心,才是真正的民心所向。律法存在,不再只是悬于所有人的头顶,叫人望而生畏,而是真正能治民之本,让他们明白,律法可以惩恶,亦能护己。”
“啪!”一声惊堂木,将一旁的人俱都吓得浑身一震。
周亦琛:“好大的口气,你不过是区区秀才,也敢说出这样的话?即便你的文章做得再好,这些写的再有道理,也并不代表它便有了价值。”
周亦琛的一番话,不是绝对的否定也不是绝对的肯定,可就在他话音未落之际,沉默许久的女人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笑意,“若是曾经的东阁大学士,如今的千穗书院山长,傅吾裘傅老先生代为举荐,不知是否会有那么一些价值?”
清冷的声线反倒让安静的公堂重新喧闹起来,连周亦琛脸上都多出了几分讶然。
殿阁学士,掌钧国政、赞诰命、厘宪典、议大礼大政,修实录、史、志。
即便如今不在其位,但若有这样一位大人物举荐,并非毫无可能。
段非犹如被一柄大锤狠狠地凿了一锤子一般,整个人都呆楞住了。他们不过是区区秀才,离那金碧辉煌的宫殿还有万步之遥,前途如何,根本未可知。可是一旦宋励起草的条文真的被载入齐律,那便是一件轰动而又隆重的事情了!
齐律乃是大齐国法,是一国之君赖以治国的依据,而有生之年能为君上撰写国法,其意义之广大可见一斑。
可是谁能知道,平日里默默无闻不苟言笑的山长,竟然会是这样的来头?
段非还记得有几次山长批判了他的文章过于华丽浮躁,他竟然还颇为嫌弃,只觉得山长年老眼花,守着老一辈的东西不肯撒手,自然不喜欢年轻人的新东西,如今看来……
钱慕锦的话音刚落,公堂门口已经又有了人群骚动。容景之就那样搀扶着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走了进来。
老人衣着朴素,却不失涵养,他一步一步走进来,即便是周亦琛都要起步相应。
“傅老先生!”周亦琛伸手要扶,可是傅吾裘伸手挡住了。
傅吾裘:“大人今日乃是这堂上最高之人,既是在审理案件,又怎可摆出待客之道?还请大人上去罢。”
周亦琛来到千穗县后,因为傅吾裘的缘故,所以好几次前往书院探望,也考察过一番学子学业。
傅吾裘伸手抚了抚胡须:“大人,不知可否将这位秀才起草的齐律给老夫看上一看?”
周亦琛转过头,周甲已经飞快的将纸递了过来。一如傅吾裘所说,周亦琛不好这样站太久,他看了钱慕锦一眼,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想了想,还是多加了一句“给傅老先生赐座”。
傅老先生当真认真的读起来,一时间,所有人都关注着老先生的表情。钱慕锦跪在地上,手臂忽然被紧紧一握,她转过头,就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边的容景之正握着她的手臂,不过是稍一使力,就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钱慕锦没有那些无谓的傲气,相反,她很清楚在什么样的场合做什么样的事。身在县衙后院,周亦琛是主,她是客,话可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可是在这公堂之上,周亦琛是官,而她是民,该有的礼数,她一分都不会少,所以这一跪,也是结结实实的一跪。
可是她几乎不曾跪过什么人,这一跪膝盖难免有些受不了,被容景之这样公然的提起来的那一刻,她下意识的膝盖一软。
同一时间,傅吾裘正好看到了纸张的最后八个字,他微微眯眼,眼光就望向了正被容景之拉起来的钱慕锦身上,苍老浑浊的眼中浮起几丝意味不明的目光,旋即道:“看来这位小娘子是跪得久了,既是受冤一家,还请大人赐座吧……”
周亦琛猛地一怔,好像是没有听清楚,待看到傅吾裘的目光时,这才让周甲派人赐座。
公堂之上,即便是含冤受屈的那一方,也不曾有过赐座这一说。傅吾裘这一行径,反倒将他的偏向表露无遗。
公堂之上静默一瞬,傅吾裘笑着望向周亦琛:“大人,人都在此,为何不判?”
周亦琛微微挑眉,半晌方才道:“诽谤之罪……于民间……”
傅吾裘忽然笑了,他缓缓抖了抖自己手中的纸张:“诽谤之罪,不是在这里写的清清楚楚么……”
轰!
公堂再一次闹开了!却是比之前每一次的哗然都要更加厉害。这一次不只是当事人,就连旁观者都看了个清楚——不得了了,他们千穗县下面的小村子里,竟然出了一个能写齐律的秀才!
这这这……这可逆天了!
连宋励自己都呆住了,他眼中光芒绽放,连呼吸都急促起来,那副保持冷静的模样,也做得不再自然。就在他胸腔中那团火快要让自己燃烧的时候,一只冰冷的手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轻捏两下,又松开。
宋励立即望向手的主人,就对上了一双略显冷清的眼眸。
钱慕锦缓缓摇头,别开目光。
宋励所有的激动和亢奋,也在这一刻犹如被狠狠的泼了一盆冷水,让他整个人都冷静下来——明明从开始到现在都做得好好的,不应当在最后这个时候有什么偏差。
宋励渐渐归于平静,即便周围再怎么喧哗,段非的目光再怎么阴毒,他都目不斜视,毅然站立。
案子,判了。
段家误信谣言,不查证落实便恶意退婚,诋毁宋怡清白;刘绣娘以讹传讹,杨婉更是捏造谎言恶意陷害,险些害了一条人命。然考虑到宋怡并未宋铭,尚且不算大错铸成,今革去段非秀才功名,段家人罚银十两;刘绣娘判十大板,罚银十两;杨婉判三十大板,罚银十两。
判决一出,堂上一片哀嚎声。
杨婉的脸色忽然间面如纸白,整个人摇摇欲坠……
一旁的衙差扶住了她,在周亦琛的示意下,周甲从后堂领出一个老人,指了指杨婉。
宋家人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老人乃是县城医馆的大夫!就见这大夫为杨婉把了把脉,回话道:“大人,这位夫人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有了身孕!
徐元和徐夫人的脸色都变了,一旁,徐士脸色越发的难看,徐进则是缩成了一团,全然没有当爹的喜悦……
杨婉竟然有了身孕!
那这个媳妇儿,究竟是休还是不休?
最终,周亦琛给出了判定。
杨婉的罪名,延缓执行。延后到产子之后,一旦产子之后恢复健康,依旧要领下三十大板,此外,十两银子的罚金与赔给杨家的三十两银子,依旧要交出。
杨天勤呢?他本就是配合演场戏,如今该受到惩罚的都已经受到惩罚,他那所谓的“有辱读书人清誉”的恶气,也出了。
两件案子终于落下帷幕。
不要小看十大板子。结结实实的棍子和孔武有力的衙差,即便是一板子下去,也能将身子骨震上一震!十大板子,足够在床上躺上三天。
公堂上板子的声音和哀嚎声交错在一起,已经没有人去听了,因为这件事情之后,所有人只记得了两件事情——宋家那个姑娘是被冤枉了,可她的二哥实在厉害,不仅为妹妹讨回了公道,还有了大前程!
一时之间,怀山村的宋家两兄妹,成了最大的热门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