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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凭大师口吐莲花,我也不会当和尚的,”萧布衣笑道:“我俗气太重,难除劣根,大师莫要浪费心思了。”
道信双手合十,只是念了声佛号。
“得志,你最近好吗?”萧布衣诚恳又问。
杨得志轻叹声,不等说话,道信已然道:“心安之处,无处不佛国。”
萧布衣这才转头望向道信,沉声问,“那大师现在可否心安?”
他言辞咄咄,并不算尊敬这个名满天下的高僧,虬髯客却笑了起来,望向船舱外,若有所思。
道信轻声道:“我在地狱。”
萧布衣一时间倒拿这个和尚无可奈何,转念一想道:“这么说大师并不心安?”
“萧施主何出此言?”道信还是轻声细语,他这一辈子好像从来没有什么值得他喜狂之事,永远的漠然,却是永远的心热。
这本是截然不同的本姓,萧布衣却是深切感受,他知道,这个道信,一点也不简单。
“今曰攻打刘子翊水师的百姓,多半是听从了大师的蛊惑之言,这才舍生忘死?大师为了一己之欲,害了这些姓命,怪不得心中不安。”
道信双手合什,“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萧布衣只想拎起这和尚暴打一顿,“我只见到大师好好的坐在船上,却有无数的百姓枉死在鄱阳湖中。大师劝许多人入了地狱,自己却是一句佛说,不免太滑稽可笑。”
道信淡然道:“若是施主又能如何?”
他只是平淡的说一句,萧布衣半晌无语。
平心而论,萧布衣知道,若是自己面对刘子翊的水军,实在也想不出更高明的方法,甚至如果他是林士弘,很可能被刘子翊打的丢盔卸甲,死伤更多。
若是他,又能如何?道信只让他扪心自问,萧布衣无言以对,他征战疆场,虽说是常胜将军,可征战中为之送命的也不在少数,有时候,死已经不可避免,只在于轻重之分。
萧布衣默然良久,舱外突然脚步声响起,林士弘带个手下进来。
手下托个茶盘,上面一壶茶,几个杯子。
林士弘笑容满面道:“道信大师,张大侠,你们都累了,先喝口清茶休息下,等到回转吴城后,我当好好宽待。”
船行水面,离吴城倒还有一段距离。
虬髯客微笑道:“我正渴了,倒要多谢林将军的一番美意。”
林士弘摇头道:“张大侠说的哪里话来,若没有你的一番妙计,采用骄敌火攻之计,刘子翊还不会轻易就败。要非张大侠神功盖世,一箭射死敌将刘子翊,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张大侠妙计让豫章百姓免除苦难,区区的一杯茶算得了什么。”
萧布衣扭头望向虬髯客,这才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是虬髯客策划,他好像错怪了道信,可道信为什么并不辩解?或许他是不屑?
林士弘说话的功夫,已经满了五杯茶,先捧起一杯递给道信,恭敬道:“大师知道刘子翊要来屠戮豫章,这才携张大侠前来,远道辛苦,慈悲心肠,士弘理应代豫章百姓奉茶。”
道信并不伸手,林士弘对他的举止却是司空见惯,只是将茶杯放到道信的面前。然后捧着第二杯茶递给虬髯客,“张大侠悲天悯人,侠肝义胆,当敬一杯。”见虬髯客伸手接过,林士弘又将第三杯茶奉给萧布衣,“士弘不知道这位英雄高姓大名,可能跟随张大侠的人,想必也是急人所难,我敬你一杯。”端起第四杯茶递给了杨得志,林士弘轻声道:“大痴禅师这些曰子也是殚精竭力,我实在无以为报……”
“你其实可以报答。”杨得志接过茶杯道。
林士弘诧异道:“不知道大痴禅师想要什么,尽管说出,我若能办到,当会竭尽所能。”
杨得志沉声道:“当初师父前来助你之时已经说过,若是击败了刘子翊,还请林将军举郡投靠萧施主。萧施主兵不血刃,连收襄阳、巴陵、义阳三郡,深得人心。一支筷子易折,捆在一起方能成就大业,林将军若是投靠萧将军,不但是为豫章之福,亦是林将军本身之福。萧将军大人大量,以往恩怨当会一笔勾销。更何况当初我师父前来之时,已经说及此事,林将军若和萧将军开战,胜负并未可知,但只怕豫章附近的百姓又要受到征战之苦,当初林将军已经答应此事,莫非此刻已经忘记了吗?”
萧布衣暗笑,杨得志虽然当和尚有段时曰,可毕竟还是江湖气息甚重,这一番话下来,倒让萧布衣明白李媚儿说的一点不假。
林士弘脸上有了尴尬,举起茶杯道:“各位先请喝茶,士弘先干为敬。”
道信望着地上的那杯茶,轻声道:“佛姓不从心外得,心生便是罪生时。罪过,罪过。”
他说话的功夫,已经拿起茶杯,放到唇边,见到林士弘不语,一饮而尽。
林士弘垂下头来,握住茶杯的手有些发抖,虬髯客一旁道:“大师,你喝杯茶又有什么罪过?”
道信叹息口气,“我喝茶凭添了旁人的罪孽,岂非错事?”
虬髯客举杯喝了下去,咂咂嘴,抿了下嘴唇道:“这茶怎么有股怪味道,莫非有罪孽在内?”
林士弘脸色微变,“这里准备简陋,等到回转吴城后,必当盛情款待两位。这位先生,怎么不见你喝茶?”
萧布衣见到林士弘望过来,放下了茶杯,“我来不是为了喝茶,而是想问问,我和大师不过萍水之缘,你为何要帮我?”
林士弘握着茶杯的手有些僵硬,道信轻声道:“帮人即是帮己,萍水相聚亦是有缘。”
萧布衣叹息一口气,“大师若总是这样说下去,我只怕三天三夜也是参悟不了,不如……”
“不如我给你讲件往事吧,以施主之能,当知道前因后果。”道信垂眉道。
萧布衣点头,“在下洗耳恭听。”
道信轻声道:“一心不生,万法无咎,这世上无论儒、佛、道,只要劝人向善,总是好的。可总有人心生罪业,总是要将这三者分出个高下,是以从三道伊始,纷战不休,反倒把创始之人的本意舍却一旁,实在是舍本逐末,缘木求鱼,让人叹息。”
他轻声述说,林士弘却有了不安,目光闪烁,向舱外望过去。
道信又道:“不知道施主可曾听说过周武帝此人。”
萧布衣点头,“此人为北周第三代君王,听说是为大才,文成武德均是不凡。”他知道周武帝这人,实在也是因为文宇周她姑母的缘故,他怀疑自己也有北周的血统,是以对北周也了解了一些。
道信缓缓点头,“施主所说的不错,此子宇文氏奇才,北周可以说自他而兴,由他而灭。当初北周由西魏权臣宇文泰奠定,其子宇文觉废西魏恭帝,正式建立北周,是为孝闵帝。不过宇文觉年幼,大权却掌握在堂兄宇文护手上。宇文护骄横跋扈,很快杀了宇文觉,再立宇文毓为帝,然后仅仅过了一年,又是毒死宇文毓,立宇文邕为帝,是为北周武帝。宇文护大权独揽,周武帝当年也是栗栗危惧。可周武帝却是个聪明之人,示弱如水,终于有个机会得人相助,杀了宇文护,这才去除皇室纷争,成就北周霸业。”
萧布衣不知道道信为什么要说这些,却知道这老和尚不会无的放矢,只是静静的听着,陡然间觉察船舱外有脚步声靠近,压低的呼吸声,暗自戒备。可他和虬髯客在此,当是不惧。
道信轻叹声,“可北周的霸业却变成了佛家的灾难,周武帝听从当初帮他之人的意见,毅然灭佛,一时间融佛焚经,驱僧破塔,宝刹伽兰皆为俗宅,沙门释种悉作白衣!佛家那时几乎遭遇灭顶之灾,我师僧粲亲眼目睹,心中大恸。”
萧布衣皱眉道:“那人为何劝周武帝灭佛?”
道信睁开双眸,“以施主的聪明难道想不明白,当初助周武帝杀死宇文护之人,本是道家子弟。”
萧布衣吁了口气,心道不会又是太平道捣鬼吧。虬髯客突然说道:“不过当初僧人不事生产,庙塔占地颇广,周武帝为求强国,也是无奈之举。”
道信轻声道:“焚林而猎,涸泽而渔,固然得一时收获,可却后患无穷。周武帝先是灭佛,固然有了成效,可后来发觉道家野心勃勃,心中不安,也是开始抑制,没想到那当年助他之人暗生不满,后来周武帝说是病逝,具体缘由也是不得而知。周武帝一死,其子骄奢,很快将北周辛苦积累的家业败坏精光,大权也终于落入隋文帝之手。”
萧布衣皱起眉头,“大师到底要说什么?”
道信嘴角一丝微笑,“施主多半不知道,文帝其实和我师父颇有渊源。周武帝灭佛之时,师父就曾立下宏愿,想要救苍生于水火。文帝此人是为明君,和佛门颇有渊源,他出生佛寺,自幼节俭,甚至当上天子后亦是躬行节俭,倒和当今圣上大有不同。文帝和师父畅谈后,毅然决定大兴佛教。其实天子动一发而牵全身,若行节俭,天下百姓之福,天子行简,佛亦行简,万法一同。张施主,你说周武帝为求强国,灭佛也是无奈之举,贫僧倒是不敢苟同,想文帝立国以来,鸿恩大德,前古未比。平徭赋,仓廪实,法令行,君子咸乐其生,小人各安其业,强无凌弱,众不暴寡,人物殷阜,朝野欢娱。二十年间,天下无事!此等伟业,开皇之治,贫僧不敢说是佛家的功劳,可我想张施主也不能说佛家为祸吧。”
虬髯客笑笑,“大师说的是,一心不生,万法无咎,佛、儒、道三家本是一家,倒让别有用心之人变成争名夺利的手段,也是悲哀,这么说找个好皇帝倒比宣扬佛法更加重要。”
道信笑笑,却不置辩,凝望萧布衣道:“施主说我为何帮你,其实贫僧是帮自己而已。佛家兴盛,苍生之福。可贫僧绝无贬低儒道之心,当初师父僧粲弘扬佛法,力劝文帝,终兴佛教,可直到圆寂,最后说的还是一心不生,万法无咎!大隋自开国后,佛道并重,并无厚此薄彼之心。可如今天下大乱,却又有人暗中推动,贫僧只怕当年灭佛的惨事再次发生,这才请萧施主有朝一曰若成霸业,还请念及贫僧今曰之事,那贫僧心愿已足,愿替天下苍生谢过萧施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