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太后!傅九衢操控禁军、煽动民意,怂恿学子,这次不杀必将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
“傅九衢非杀不可!”
“太后,事不宜迟,请太后即刻传令,调兵平息叛乱。否则,只怕皇城不保。”
··
汴京码头。
黑压压的人群挤得一眼看不到头。
张家村的张大伯夫妇,踮着脚尖才看到从大船上走下来的女儿。
“良人,良人……这里……”
良人仍是一身男装,在他身后是从南京来的商贩、百姓等人,他们抬着箱子,正往下走。
人太多了,良人好不容易才挤到近前。
“爹,娘……”
张大婶一把上前搂住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良人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娘,我们的事回头再说,我眼下要带着南京来的乡亲去五朝门鸣冤……”
张大婶一听就急了。
“五朝门鸣什么冤啦,现在都在宣德门外,我们张家村的人,天不亮就过来了……要不是为了接你,我早就去跪着了……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好。娘,你先去,我们等下会合。我现在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良人声音没落下,人已经走远了。
“嗳,你这闺女……怎么没个闺女的样子?”
张大婶想拦她,反被张大伯拦住。
“你别管她了,都是为了救人,走吧。”
良人要去和扬州来的百姓会合,他们在万民请愿书上,列举了傅九衢主政地方期间,为百姓做过的事情。
上面有百姓的籍贯、名字和手印,不仅如此,自愿自费前来汴京请愿的扬州和南京两地百姓,多达两千之众。这些人到了京城,要如何安顿,是一桩大事。
虽然有大公子安排,可具体事宜都得她来操持。
换到多年以前,良人想都不敢想,自己可以干出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但现在的她,可以冷静地应对这一切。
全是倚仗姐姐和姐夫的成全。
所以,哪怕是拼着一死,她也要报恩。
良人原本以为只有扬州和南京的百姓会为傅九衢请愿,到了京中才发现,宣德门前,连跪的地方都没有了。
安娘子联系了药坊里的商贩,马行街的街坊,带着整个药坊的人,都在五朝门外。
他们没有去宣德门,而是来了刑场。
午时将近,面对沸腾的民意,朝廷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刑场上维持秩序的禁军,越来越多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杀郡王是民意,为何救郡王不依民意?”
“是!民意不是一把刀,不可由着你们借刀杀人!”
“我们是百姓!我们就是民意!”
“民意是郡王不死!”
“请朝廷释放广陵郡王和郡王妃!”
“请朝廷释放广陵郡王和郡王妃!”
“请朝廷释放广陵郡王和郡王妃!”
宣德门外一路跪到御街,挤满了人。五朝门也是山呼海啸,声浪一浪压过一浪。
这般阵仗不仅大宋没有发生过,历史上都不曾听闻,从垂帘听政的曹太后到手握重权的两府大员,此刻都是焦头烂额。
傅九衢杀是不杀,是个大问题。
杀了吧,要怎么杀才能平息民意?
不杀吧!闹到这种地步,傅九衢已是朝廷隐患。
一个人的声名盖过了皇帝,超过了太后,可以在极短时间内让文人武人屏弃宿怨,联起手来对抗朝廷,可以让不远千里的百姓花费重金入京,只为他一人求情,可以让开封府那些为了鸡零狗碎的事情大打出手的市井小民,纷纷跪地请命……
这种可怕的力量让人心生忌惮。
一个人可以挑战皇权,就是非杀不可的理由。
··
“这是一把双刃剑!”
辛夷到五朝门,傅九衢还没有押解到刑场,她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听着铺天盖地的吼声,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为了救傅九衢,这是一种没有办法的办法。
但同样的,也会让上位者害怕。
“我太难受了,太感动了,我好想哭啊……”
曹漪兰来的路上,看到大街小巷里为救傅九衢而奔走的人群,泪水就憋不住了,这个时候才哭出来,已是不容易。
高淼在安抚她,同时远眺刑场的方向。
“按说这个时候该来了,不会有什么变故吧?”
辛夷脸色凝重地点点头,又摇头。
“出了这档子事,他们不敢再把人押到刑场了。”
这个时候押人来问斩,风险太大了。就算不肯放人,朝廷也绝对不会当面打百姓的耳光,激发更大的民愤。
“不对!”
会不会有人私底下搞小动作?
高明楼和张巡在死前既然安排了周忆柳这样的角色下毒。那大牢里,会不会还有别的棋子?
辛夷心里一抽,突然针扎般疼痛。
她捂着心窝,“不行,我眼皮跳得厉害,我得去一趟大牢……”
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不敢说。
那莫名的恐惧撕扯着她的心脏,就像冥冥中的力量在指引,让她心神俱裂,好像瞬间丧失了意识,只有双脚在凭着本能往前奔跑……
她的脑子里,是一帧帧的画面,傅九衢死亡时的画面。
他本是病死的,那张俊美的面孔在眼前黯淡下去,五官一点一点模糊,声音还是那么好听,温柔的,轻唤。
“十一。”
她想到傅九衢所有的好,想到他们所经历的一切,想到会与他天人永隔,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那种宿命似的预感,潮水一样涌上来。
她拼命地奔跑,像个疯子……
“郡王妃!”
“是郡王妃来了!”
有人认出她,有人在喊她。
人群自动从中分开,让出一条路来给她,但辛夷听不见,也看不清任何人的面孔,耳朵里是呼啸的风声……
这条路无比的漫长,那一端连接着傅九衢,连接着她最爱的男人,就好像没有尽头……
··
牢狱里安静得可怕。
狭窄的甬道尽头是石牢,墙上挂了一盏孤灯,靠墙的位置坐着一个修长的人影,昏黄的灯火照着他白皙的脸,如缠绕不去的光丝,更显俊美。
“哐当!”
一个穿着皂隶青衣的狱卒走过来,手上拎个食盒,腰上悬了把钢刀,将紧锁的大铁门打开。
“吃断头饭了。”
食盒打开,三荤一素。
饭菜很丰盛,只是那张油腻腻的脸,看得人不太舒服。
傅九衢:“滚出去,别碍爷的眼!”
那狱卒变了脸色,扶着腰刀走进来,目光凶狠,“到了老子的地盘还这么横。傅九衢,你是不是想不起老子是谁了?”
傅九衢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那狱卒阴恻恻地笑:“张卢的表弟石唐你还记得吗?杜氏香药铺的大东家石唐。我是他大哥,帮他抓过你的猫,那时候的广陵郡王多金贵啊,一口气毁了张卢、毁了何旭,毁了石唐,也毁了老子的好日子,从此守着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一辈子都没有翻身的机会……”
傅九衢懒洋洋地笑,“我这辈子杀过的人,比你踩死的蚂蚁还多,你算老几?凭什么让我记得?”
“有种!”那狱卒啐了一下掌心,摸了摸头发,阴阳怪气地笑,“那就快吃吧,吃饱了小的好送爷上路,做个饱死鬼……”
“你这人我还挺稀罕!”
傅九衢漫不经心地一笑。
“不如,你去前头给我领路吧?”
铮一声,傅九衢趁他不备,拔出他的腰刀,在他惊恐的目光里,一脸微笑地刺入他的腰腹。
刀尖破体而出,鲜血喷涌。
傅九衢不紧不慢地挪开那个食盒,看着那人瞳孔放大,慢慢地倒下去,又面不改色地抽出腰刀,砸向石壁。
“灯太亮了,我不喜欢!”
石牢里没有人,他半眯着眼睛,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悠闲而散漫。
“时辰差不多到了,老二。我要走了。”
“吃了这盒饭,就可以上路了。”
“好在十一瞧不到我这副模样。否则,只怕要哭死了。”
“将来,你在那个世界里见到十一,要好好待她……要是可以,让她忘了我。”
“你舍得?”
“舍不得又如何?我不属于你们的世界……那我就永远留在这里吧。”
“这真是一个令人遗憾的结局。你说呢,老二?”
“你在那个世界里照顾好十一,就不会遗憾。”
“行,那再会吧。不,下辈子别再会了,我可太受不了你这个抢我女人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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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夷是在半道上听到傅九衢死讯的。
他死在大牢里。
他们说,狱卒与他有旧怨,在饭菜里下了毒,但他也没便宜了狱卒,将人一刀毙命。
也许有人会相信这样的说法,但辛夷不信。
是他们害死了九哥,他们没有办法面对滔天的民意,使用了最卑劣的手段。
辛夷捂着胸口,双脚有些抖,要不是有曹漪兰和高淼扶着,她走不过那个狭窄的甬道,也迈不进九哥生前住过的牢舍。
牢门敞开着,狱卒的尸体已经拖了出去,傅九衢安静地躺在那里,身上盖了一条白布,俊美的面容依然如故,平静,安详,鲜活得好像还带了一丝微笑,仿佛只是睡着了……
辛夷双脚灌了铅一般,慢慢地走向他。
“九哥……”
她跪下来,握住傅九衢尚有余温的手,搭上他的脉搏,好片刻才坐下来,拉开那层白布,替他整理衣裳。
“你真是个狠心的人。”
傅九衢安静地躺着。
他死了,不会再回应。
辛夷看了他片刻,手指抚上他的唇,还是热的,好像只要嘴角微微张开,就可以喊出她的名字。
“十一。”
温柔的,深情的,浅浅带笑的那声十一。
再也听不见了。
辛夷俯身靠在他的肩膀,凑到他的耳边,“你再唤我一声十一,好不好?”
“重楼。”大开的牢门外,是气喘吁吁赶到的曹翊。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傅九衢的尸体,看到躺在他身侧的辛夷……
先是一愣,随即闭上双眼,拳头砸在牢门上,以额抵门,久久不动。
蔡祁、程苍、段隋、高淼等人都在门外,他们呆立着,神情恍惚,只有曹漪兰直接失控,哭倒在蔡祁的怀里。
高淼慢慢走入牢舍,扶住辛夷的肩膀,将她搂紧,“九哥去了。他不想看到你难过……”
“我没有难过。”辛夷望着傅九衢平静的面容,“我只有恨。”
高淼皱着眉头看她,“我知道你恨,你怨,但你相信我,不是太后,更不是我夫君,他们不会这么做……”
辛夷笑了一下。
“有火把吗?”
牢里是刚点的一盏油灯,不太明亮,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们不知道辛夷要火把做什么,但还是拿了火把过来,递到她的手上,然后看着她仔仔细细地观看傅九衢的脸,又仔仔细细地翻找傅九衢最后待过的地方。
阴冷的石壁上,什么都没有。
一块小石头被磨成了尖角,掉在地上。
辛夷拂开稻草,看到傅九衢的字迹。
“辛夷,等我。”
是傅二代写的。
九哥到死也没有给他留下只字片语。
“你怎么可以这样?”辛夷抱住傅九衢,将他的头托起来,低头吻他苍白的嘴唇。
他安安静静。
他不发一言。
他面有余温,清润俊朗。
辛夷闭上双眼,低头贴着他的脸,泪流满面。
“你不要我等你吗?那我偏要等你。我发誓,你要是不回来,我便生生世世在这个世界里轮回,生生世世都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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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墙上的壁钟嘀一声,发出长啸。
“警告!生物舱异常。”
“警告!生物舱异常。”
傅九衢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好像从一个漫长的梦里醒来,身体机能严重退化到行动不能的地步。
他安静地躺了片刻,看着金属冰冷的质感。
“呼唤母机!”
叮!正前方的屏幕亮起,一双幽蓝的大眼睛出现在面前。
“很高兴再次见到您,傅九衢博士,欢迎回来。”
傅九衢沉默片刻,“启动修改程序。”
母机眼睛转动,不带感情的说:“傅九衢博士,请输入启动修改程序密钥。”
傅九衢报出一串数字,声音疲惫而沙哑。
母机:“密钥匹配成功,傅九衢博士,请确认是否启动修改?”
傅九衢:“确认!”
母机:“傅九衢博士,请输入修改指令。”
傅九衢:“修改主程序预设剧情……”
警报声突然响起,打断了傅九衢的声音。
母机:“主程序预设剧情修改失败。”
傅九衢脸色一变,“为什么会这样?”
母机道:“数字生命也是生命,脑机接口传导的是意识。意识不是记忆,记忆是恒量可控的,而意识是人的变量思维,数字生命有了自主意识,便不再受主程序剧情所支配。傅九衢博士,你所经历的结果,是数字生命自导而成,非程序控制。”
“一派胡言。”
“傅九衢博士,数字生命的自主意识,是你对生物科技和人类生命极限的大胆追求,是你完成人造人,成为造物主的荣耀!”
“造物主?”傅九衢冷笑,“你见过哪个造物主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的?别废话了,赶紧给我改!”
母机许久没有说话。
实验室里有嘀嘀的操作提示音。
良久,母机机械回答。
“通过解读你的脑电波发现,你对创造一个新世界已经没有兴趣,隔壁房间里躺着你喜欢的女人。唤醒她,你就可以和她永远在一起。”
傅九衢闭了闭眼。
“我要修改主剧情程序……”
母机冰冷的金属光扫过他的脸庞,“与预设不符,脑电波衔接失败。”
“给我改!”
“改不了!”
“我是主人,还是你是主人?”
“我是人工智能,是博士的伙伴,不是奴隶。”
傅九衢有气无力地瞪着那双会犟嘴的眼睛,淡淡一叹,“伙计,快干活吧,我累了。”
“傅九衢博士,修改数字生命的操作,可能会破坏脑电波传导,甚至令人丧失意识,像上次一样,精神体沉睡,甚至有永久损伤的可能,你确认吗?”
傅九衢:“确认!”
母机发出了一声叹息。
如人类一般,幽幽的声音。
“第五代生物舱功能无法永保生命体健康,当你的精神体无法苏醒时,生命体就不能脱离生物舱。一旦生物舱供给失能,你的生命体将会死亡。你确认吗?”
精神体可以传导出去。
这个世界的生命体却只有一个。
死亡,意味着永久的再见。
傅九衢闭上眼睛:“我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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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辛夷察觉到事情发生变化的时候,有些不可思议。
那一天的汴京街头,全是为傅九衢请愿的民众,傅九衢没有被押赴刑场,她察觉到情况不对,拼命地往大牢跑去……
那条路狭窄而漫长,好像没有尽头。
她一直在奔跑,奔跑,就像在一个无穷无尽的梦里……
身上是素白的孝衣,衣袂在四月的微风里飘动不停。
她幻想着傅九衢的死亡,闯入了阴暗的牢舍,以为面对的将是无间地狱。
可是奇迹发生了。
傅九衢坐在那里安静地等她,脸上是清风朗月一般的微笑,双眼里倒映着火光,深邃、明亮。
“十一。”他唤她。
深情的,温柔的,浅浅带笑。
这个场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
相同,又有不同。
毕竟那个幻觉记忆是噩梦般的存在。在那个幻觉里,傅九衢死了,躺在凌乱的稻草堆上,安详地合着眼睛,面带微笑地死去了。
但事实是,他好端端地坐着等她。
原来只是做了一个白日噩梦吗?
是她太紧张了,跑得太累了才会产生那样的幻觉吗?
辛夷站在石牢门口,看着一身囚衣却面如冠玉的傅九衢,微微失神。
“不高兴看到我?”傅九衢笑着起身,握住她的手,“告诉我,你怎么会来?太后放你出宫了?”
辛夷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与他紧紧地拥抱,就好像曾经离别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久得不舍得松开。
辛夷很高兴,又很难过。高兴的是,她如此真实地感受到傅九衢的存在,那噩梦是假的。
难过的是……
她的灵魂好像添了一个缺口。
缺失了什么,忘记了什么……
她拼命想,但想不起来,也没有时间再想。
因为——圣旨来了。
“宣广陵郡王和郡王妃觐见!”
万民请愿达到了空前沸腾的程度,辛夷和傅九衢从大牢里出来,街道两侧是拥挤不堪的人群。
人群里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一念,二念,三念,高淼、曹漪兰、程苍、段隋、良人、湘灵、安娘子、胡曼、张家村的,药坊的,皇城司的,马行街的李大娘,榆林巷的鱼贩,还有扬州和南京的百姓……
从他们的脸上,辛夷看到了胜利的喜悦。
曹太后在小东门的侧殿接见他们,新帝也在。
辛夷和傅九衢齐声请安。
曹太后一脸慈祥,双眼含泪将他们扶起来,声音都在颤抖。
“你们受苦了,阿九。受苦了,十一。菩萨保佑,这一切都过去了……”
新帝也道:“所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广陵郡王此番能化险为夷,正是如此。朕以为,广陵郡王既然无罪,自当官复原职,继续为朝廷效力……”
曹太后眉目里挤满了笑容,“皇帝的意思就是哀家的意思。这些日子你们受了委屈,今日就不多留你们了。快快回府去,和家人团聚吧。”
这一切美好得不可思议。
傅九衢官复原职,受万人拥戴,他回归枢密院,手掌兵权,成为了比他师父更得民心的大宋重臣,朝臣却再没有三番五次的弹劾和攻讦。
而且,经过一番磨砺,他们身边的朋友亲人,也各有各的际遇,所有事情都在变好。
蔡祁和曹漪兰有了雪山上的生死考验,从此夫妻恩爱,伉俪情深。
良人回京后,开了个九十一药铺分店,仍是以男装示人,本不打算出嫁,段隋却突然开了窍,背着一兜子书本上她家提亲。
三念与颖王一见钟情,年中便定了下婚期,成了赵老大的颖王妃,辛夷和高淼也成了亲家。
傅广义的死因和谋逆罪行,好像突然就被世人淡忘了一般,就连长公主都不再提及,她原本孱弱的身子,在辛夷的调理下,日渐变好,越发年轻。
还有很多很多人,都幸福而快乐地生活着……
同年,宋夏再次爆发战争,西夏攻略庆州傅九衢领兵出征,一雪前耻,在大顺城将西夏军打得落花流水。西夏国主身受重伤,次年去世。傅九衢班师回朝,皇帝论功行赏,一时风光无两。
又三年,赵曙驾崩,颖王赵仲鍼继位。
傅九衢从枢密使到宰执成为一代辅臣,赵仲鍼改名赵顼,一生励精图治,致力于提高大宋军力,开商通港,革除旧弊,变法维新,使大宋经济和军力得到了迅猛提升。
在新帝的大力支持下,辛夷和几个太医一起创立了“和剂局”,为中成药的发展和保障民生医药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辛夷家的药铺,也从汴京开到了大宋的各个边陲角落,神医美名,传扬四海。
“杏花林里问国手,五丈河边找辛夷。”
这句话成了汴京城里童叟皆知的民谣,辛夷的行医故事,也被时人编成了话本,传唱到四夷诸国。
辛夷和傅九衢的爱情,人人称羡。
史载,他们夫妻二人恩爱到老,一直活到寿终正寝。
辛夷的一生都很忙碌,但也很欣慰。
这个世界不会再出现宋徽宗赵佶,不会再有靖康之变。虽非天下大同,但国泰民安,盛世华年。
唯一的遗憾……
她捂住心脏,觉得那里缺失的一块,就像一个孔洞,怎么也填补不满了。
即便她和九哥恩爱了一辈子,这种奇怪的念头也从来没有消失过。
那里好像曾经住过一个人。
他消失了,再没有回来。
更离奇的是,她就快要死了,在离开这个世界前,也没有记起,那个人究竟是谁。
“阿奶,你快好起来,带我们去汴河边上放纸鸢吧,带我们去放纸鸢好不好。”
小孙孙又在她耳边叨叨了。
辛夷睁开混沌的眼睛,满脸都是微笑。
她替人治了一辈子的病,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子,再怎么折腾,也无济于事了。
“阿奶,他们做的纸鸢好大……”
“阿奶,我想要你库房里那一只纸鸢,好不好……”
库房里的纸鸢?
小孙孙的声音,牵动着辛夷的回忆。
她拼命地想,想不起来。
“什么纸鸢……?”
“阿奶你等等,我拿来给你看。”
小孙孙从眼前一晃而过,溜得比兔子还要快。
辛夷微微笑着,“九哥,你小时候有没有这样顽皮……”
傅九衢握住她的手,也是一脸的笑。
“我所有的顽皮,都是从遇见你才开始的。”
“一把岁数了,还学这些甜言蜜语。”
“十一。”傅九衢看着她,定定的,双眼里只有她,“我可能陪不了你多久了,唉……好在孩子们都长大了,我也可以走得安心。”
“说什么傻话哟,你这个老头子,有我这个神医在……怎么着也得死在你前头。”
辛夷眼睛半阖着与他玩笑,却可以神奇地感觉到生命在流逝。
她真的要死了。
可她不觉得难过,生生死死,经历太多,她这一生太幸福了,活得够本了。临到死前,儿孙满堂,爱人在侧,没有疼痛……
这一生完完整整的幸福,就好像是上天的恩赐。做人哪能那么贪心呢?一生美满,该死也得死啊!
“阿奶……”
两个小孙孙举着一只巨大的纸鸢从外面奔跑进来。纸鸢的尾巴飘动着,在她的眼前牵开。
辛夷恍惚看到,纸鸢上写着两排大字。
“莫怪清风不送客,千年犹隔一水间。”
那是她的字迹,可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啥时候写的这么矫情的东西?
千年……
犹隔一水间。
千年与她何干?
她都没活到百年呢?
辛夷微笑着,看着褪色的墨字,唇角的笑容渐渐地凝固,好像有什么断片的画面在涌入大脑。
“九哥。”
她抓住傅九衢的手。
另一只手则是紧紧捂住胸口,觉得心上的破洞越来越大,黑漆漆的,不停地扩大,渐渐笼罩住她的意识。
~~
嘀嗒!
时钟的走动,如同生命流逝的轨迹。
安静的,不可控的,消散。
傅培生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寂静的实验室。
叮!金属大门没有如愿打开,母机的声音却适时响起:“傅培生先生你是实验室拒见人士,请你马上离开,否则我会叫保安将你请离。”
傅培生沉默地站在玻璃门外,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如同镀了一层金属的银色,衬得布满褶皱的脸,更显老态。
他老了。
那么大的岁数还做了一次脑机接口手术,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好在他苏醒了过来,虽然恢复用了很长的时间,但总算还有一口气在。
可惜他的儿子……
想着躺在生物舱中的儿子,傅培生满脸愁容。
“阿九还没醒吗?我来看看他……”
母机刻板的声音不带感情:“在你决定帮助高越那一刻,已经背弃了傅九衢博士,作为他生命体的守护者,我将遵照他的指令,视你为敌人……”
“我是他的父亲,不是敌人。”
“自欺欺人是人类最擅长的本事。傅培生先生,从我对人类的情感分析来看,你属于最不受欢迎那一类人士,人类统称他们为渣男!”
傅培生苦笑,“母机阁下,你很清楚我的初衷是什么。阿九当年一直没有苏醒,越越又闯入了那个世界,生死不明。我身为他们两个人的父亲,原本是想借助这种科学的方式,消除兄弟二人的隔阂,让他们放下仇恨,将旧怨在汴京一笔解决。实在不行,让越越死了那条心也好……我没有想到最终会害了阿九。”
母机:“你的越越还在医院昏睡不醒,你应当去关心他。”
傅培生双手薅住头发,哀哀一叹。
“是我做错了……我害了儿子,母机阁下,我只是想看看他,看一眼就好……”
母机:“本实验室不欢迎渣男!请便。”
傅培生脸色煞白,抬头盯着他。
“你这里就不是实验室,是坟墓,是困住我儿的一个坟墓。我要你马上放我儿出来,他应该拥有健康的人生,而不是一生一世都待在那个冰冷的生物舱里,做活死人,为别人的幸福陪葬。”
“傅培生博士。就算这里是坟墓,也是傅九衢博士亲手打造的坟墓,一切都是他的选择。再见,渣男先生。”
叮!
金属门再次合上。
傅培生走出冰冷的实验室,慢慢坐在台阶上,看着漫天卷动的云彩,想着北宋那一片澄净的天空。
他也曾活在千年前……
那个时候,他是一个和尚,大相国寺的方丈。法号惠治。
··
辛夷好像睡了一觉。
梦里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沉沉浮浮,忽明忽暗,漫长得让她很是辛苦,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原来死亡是一件这么难受的事情。
可为什么人死了还有意识?
嘶!脑袋吃痛,辛夷睁开眼,发现面前是一个火红的炭炉子,她的头就磕在了炭炉边沿。
天气寒冷,鼻息里是熟悉的药香。
她在药坊里?
这个药坊不是她的,这是哪里?
辛夷摸了摸疼痛的额头,慢慢站起来,推开门一看,马行街熟悉的街景闯入眼帘。
“孙家药铺?”
这是五丈河边的孙家药铺,孙喻之还没有转让给她以前的模样,墙上挂着“妙手回春”“仁德流芳”的匾额,一个是左军巡使大人送的,一个是小曹府送的……
辛夷惊讶地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皮肤白净,是那种令人羡慕的冷白皮,但掌心有粗糙的茧子。
这是一双做惯农活的手。
桌上有一张汴京邸报,牵引着她,走过去。
【皇祐三年冬月,盖因家中丑妻厮缠,殿前司都虞候张巡自请出京,客死昆仑关。其妻张小娘子羞愤投河,隔日浮尸水面,色若桃花,开口能言,村民畏不敢前,以水鬼呼之。】
辛夷双手颤抖,不敢相信她所看到的一切。
店铺外突然传来一阵嘚嘚的马蹄声。
来人走得很急,好像在追逐什么。
辛夷想到什么似的从屋子里跑出来。
刚刚下过雨,马行街上湿漉漉的。
长风猎猎,一群人鲜衣怒马奔至眼前,为首的男子大氅随风翻卷,黑马扬蹄他带笑,星眸烁烁如苍穹深晦,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立在药铺当门的她。
“岁寒天暮下,广陵郡王风华绝代。”
辛夷莫名想到了这句话。
是他上辈子见到傅九衢的样子。
一切都相似,又有不同。
这次,傅九衢比张家人先来。
一跃下马,奔到她的面前。
“十一!”
深情的,温柔的,浅浅带笑。
“我回来了。”
“九哥?是你吗?”
“是我。也是我。我们都在。”
傅九衢将她深深拥入怀里。
“从今往后,再没有人可以为难你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