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嘎多吉的脸上流出了血,幽蓝的眼睛露出惊恐的目光。他的本能在为他此刻身体的原始和孱弱而感到了哀泣。
那个陌生人说:
“你又是什么,从哪里来的?”
他的语言标准得像是在上层社会中一直流行的那种古代汉语。这一历史文化的课程难点在于拥有一个正确的发声器官。
东嘎多吉哆嗦了一下,他说:
“我……我怎么知道?”
陌生人的语气好了一点:
“那你们是怎么被关在这里的?”
囚徒们忽然开始窃窃私语。有一个人说:
“我们是犯了错,因此,控制我们命运的东西洗去了我们的记忆,让我们对未来和过去都一无所知!”
“哦……原来是这样。”
陌生人的声音变得柔和了。
他从喂食机里取出胶囊似的压缩食物往嘴里一扔,然后坐回他原先坐着的位置,望着黑暗中幽幽蓝光的眼睛,并不感到害怕:
“不用担心,不用担惊受怕,控制命运的东西要么想你死,既然它没让你死,那说明还有好的事情在后面哩。”
本巴那钦不相信这样的话。
命运只不过是一种概率世界一种自我安慰的表象。
它让我活下去,并不一定是因为有好的事情,难道就不可能是更坏的事情吗?也许它是嫌弃人还没有跌倒最深的地方,所以得让人活着,才能让人继续往下跌。
不过这个陌生人倒是很有趣的。
他经常会用他那种发源自远古的语言唱歌。这种歌是有韵律的,他把这种歌叫做诗。
有一天,东噶多吉从噩梦中惊醒后,就听到他在念一首叫做天问的诗。东噶多吉问他他的第一句话“遂古之初,谁传道之?”是什么意思?他说这是一个古人在问天地既然还没有形成,那么最初世界的景象是谁告诉给后来人的、
这倒让囚徒们激烈地讨论起来了。其中一个人讲虽然人没有经历过,但人的基因来自数十亿年前,在洪荒年代,人自然见证了一切。另一个人讲他问的应该是发展的道理。世界万物的发展有前有后,有了现在和历史的发展,人就能推导出更前的发展,哪里需要一个传道者呢?所以这个问题是错误的,世界没有传道,是后来的人发现了“道”,而且这个道还在不停地发现,现在发现的道也可能是错误。东噶多吉另辟蹊径,他讲宇宙大爆炸的余波至今还在世界中传递,人类可以从中看到宇宙的过去。
囚犯们议论纷纷,有的差点大打出手,本巴那钦已意识到他们的议论回答的是不同的问题。一个囚徒同样意识到了,他问陌生人这话的“道”究竟是什么?谁知那个陌生人说他也不知道,也许你们说的都不对,那人想要理解的道其实人之中的社会相处的礼仪。
东噶多吉不高兴,他把这个问题抛开,又耐着性子循着记忆问他“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又是什么意思?
本巴那钦这时孤立起来,他与其他人远远分开,也不理解为什么东噶多吉明明只是听了一遍就能复述出来,而他却听过即忘。那些字词都不过是一种脆弱又低效的知识传递工具,早就脱离了最多数的现代人类。使用这种字词进行歌唱,只不过是在炫耀自己那种上层的、贵族式的游戏罢了。何况,这个人在这里,说明和他们也是脱离不了干系的,没准是他害得他们,没准是他们害得他,最后也只会是敌人罢了。
但那个人仍然要么不说话,要么就开始念叨,像老太婆一样念叨个没完。他爱最念叨的一首诗,本巴那钦记得叫做采薇。
他说采薇采薇,薇亦作止。东噶多吉就问他薇是什么。谁知道他也不明白,只能犹犹豫豫地说出这是一种植物的名字,以前应该是可以吃的。
本巴那钦很少做梦。
或者他是会做梦,但做的梦往往醒来就忘记了。
然而那几天夜里的梦中,本巴那钦连续做了一个奇怪的长梦。他梦见自己在一片和囚笼一样黑暗的海洋中。世界上没有光芒,黑暗的地底蔓延着一种被叫做藻类的草。长着外壳的生物在沙子和石头堆积的地形中里围绕着这些藻繁衍与生息。
为此,他们的先祖研究出了如何培养藻类的方法。其中一个生物学家宣称这是一种叫做共生的生物关系。绝大多数时候,他们只在每天的最夜晚,才会慢悠悠地上浮。那时候,漫天的星光会照在水面上,让他感到温暖。而到了白天,世界炽热得像是火球,燃烧了整个水面。
梦在每天的夜里都会在时间上继续发展一点。无知无识的动物在海底过着动物的一任自然的生活,循环往复,永恒不变。
然后,一道强光穿破了世界,刺到了海底。
本巴那钦忽然惊醒。
丹枫白凤的肢体,一个像是方块的机器人漂浮在囚牢的大门口。它的正面闪烁着强烈的白光,惊醒了所有已经习惯黑暗的囚犯。
它走了进来,然后把人一个接一个地带走。待到本巴那钦时,只剩下了他和那个陌生人。
陌生人有没有去,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机器人把自己带到了一个孤立的小房间中,装进了维生舱中。全程无需他的行动,一切都由机器钳制负责完成。
九出蓝色事件发生的第二十天后,这些俘虏坐上了押送队的飞船。
整个航行只花费了半天的时间。
囚车便来到了碧梧仙馆的公开法庭。大约又过了半天的时间,俘虏们被唤醒了自己的意识,但他们和他们完整的被造出来的身体仍被封在维生舱中。透过一层营养液,他们可以看到第四卫星的大气正闪烁着青色、红色、蓝色、五颜六色数不尽的光。那是碧梧仙馆透明得如同水晶般的墙体折射与反射了来自内部、恒星、主星和建筑里的灯光。
空间站上有光有人,太空电梯里有光有人,碧梧山上有光有人,山下也有光有人,覆盖了小半星球的仙馆的里面有光有人,大气里有光有人,同样到来的第九舰队的整体那每一个部分都有光有人。有已经出生了的人,也有还没有出生的人。红色的、粉色的、绿色的、白色的、五颜六色的灯光像是水一样潺潺流动,像是山一样起伏如波,像是云一样变成了一整片一个辉煌的整体。
其中一道光照在了囚车上。囚车落在了仙馆中侧方犹如方圆的纹理上。方圆被第四卫星亲切地叫做法律线。法律线被刻在碧梧仙馆的表面,一部分人说其中的寓意是罪人不被允许进入碧梧仙馆,另一部分人说其实是因为刑不上大夫。
碧梧仙馆的表面同样也有建筑,依托法律线建造的东西被叫做示范用公开法庭。
装着囚犯的深潜舱被推了出来。他们的落点各不相同,在维生舱里的视野也受限,他们看不到彼此。
只有漫天的光刺痛了眼睛,沉闷轰鸣的声音像是一波波的海洋。
本巴那钦在那时候微微抬头,几乎是恐惧地看到了无处不在的人。
在网络里审视他们的人,来到实地追求现实感的人,有权力但只是比他们多了一点自由权的人,以及真正有权力的隐匿在背后的人。
一股在生物之中蔓延的可怕的叫做“好奇”的浪潮驱使房宿增六六五甚至其他星系在几十年后才能看到的生物的目光涌向了这里,看他的里面,看他的外面,看他的一举一动,看他的表情和目光,看别人讲他的经历,看他如何讲自己知道些什么,看他讲的东西是如何让朋友兴奋而让敌人失望,看那些想要从他身上知道些什么的法官们出丑的样子,看那些有权力的人如何对蓝色事件进行解释,看他们如何指摘评点,然后决定被俘虏的东西的命运,然后嘘的一声退场。
第四卫星的太阳还没有升起。气巨星因为潮汐锁定的关系始终悬在空中,像是一个巨大的绿球在满溢极光的天空中令人惊异地晃荡着。它那其他三个类地卫星伴随在旁,犹如三轮明月。
天畔这时燃起了一团红火,照亮了整个动荡的地平线。
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原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在那个人的眼里,权力就是太阳,是如同太阳般生生不息的力量。有权力的人才能活,没有权力的人只能被支配,被消灭,被侮辱,被损害,被连生都不愿想。
而绝弃动物的本能,愿意去死。
但他不想死。
他想成为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