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慌张起来了。
「真的啦、真的啦!我是真的相信你的啦!拜托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融融不理会他,继续发挥盐水制造机的最佳功能;向阳无助地朝欧阳大夫看去,後者两手一摊,表示他也爱莫能助,随即转身离去了。
这种场面实在不适宜他来做夹心萝卜乾。
「融融,算…算我求你好不好…融融…哦!老天,饶了我吧!」
当他知道自己的脚不能动时,都没有像此刻这般无助呢!
××
其实,融融自己一直都知道,一切的症结都在她身上,然而,知道是一回事,想要钻出这个牛角尖又是另一回事了。
即使打从认清自己就是伤害向阳最深的罪魁祸首开始,她就急於想打开自己的心结,然而,她什麽事都能看得很开,可就是这件事无法那麽轻松的就能丢开一边不管。
偏偏这种事又不是演演戏,掰几个「善意的谎言」就蒙混得过去的;就像向阳在跟她打马虎眼时,还不是马上就被她折穿了。可是,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此时此刻,向阳依然在受苦,一想到这点,她就愧疚得想哭,而且更急於从自己一头钻进去的死胡同里逃出来。
然而,如果真是这麽容易的话,她用得著拖到现在才来伤脑筋吗?
「你还真是宇宙霹雳无敌的顽固死脑筋啊!」连邵萱都有点不耐烦了。「我不是说过没叫你忘掉那种事实吗?我只是要求你凡事分清楚一点嘛!」她叹著气说。
「好吧!我说个最简单的例子好了,譬如说,你还是大三或大四学生,然後有个一、二年级的小鬼当上了学生会长,那麽,在开学生会议时,在你眼中的他是学生会长或学弟呢?」
「当然是学生会长罗!」融融理所当然地说。
「为什麽?他不是你的学弟吗?」
「可是当时在开会啊!」
「就算在开会他还是你学弟吧?」
「拜托!学弟是学弟,学生会长是学生会长,场合不同就要看不同的身分嘛!譬如你在公司里是我上司,可是在家里就是我老妈,这种事很自然就可以分开来的嘛!」
「很好,那你为什麽就是分不清阿阳的身分呢?」
融融顿时哑口无言。
「以前不提,是因为当时的阿阳还是个半生不熟的小鬼头;可现在不一样了,他长大了,是个成熟的男人了,你是不是应该正视一下他男人的身分了呢?不要忘了,无论他小你几岁,他始终是那个和你有个孩子的丈夫哟!」
融融沉默片刻。「我…我知道他是我的老公啊!」她呐呐地道。
「是喔!你知道,也赋予他家人的身分,但你就是忘了给他老公应该有的地位!」邵萱叹道。
融融又沉默了。
「其实,很多事如果你有顾虑到他是丈夫的身分的话,他就不会老是说不安了。想想,如果换了杜翰是你丈夫,在某些事的应对处理上,你是不是会有不同的方式呢?为什麽?」
融融依然垂首无语。
「如果你身边一直没有出现其他男人的话,或许你们往後也能像过去三年一样随随便便嘻嘻哈哈的混过去也说不定,可是现在阿阳长大了,你身边又出现那种你不可能当作看不见的男人,问题自然就浮出台面罗!」
融融欲言又止地瞥她一眼,可终究还是什麽也没说。
「所以说,如今阿阳都搞成这样了,你能不能不要再这麽自私地只想到自己,稍微分点心去顾虑一下阿阳的心情呢?」
「喂、喂!人家哪有你说的这麽自私嘛!」这个融融就不能不抗议了。「我也有在顾虑阿阳的心情啊!否则…」
「我听你在说!」邵萱不屑地轻叱。「你现在给我仔细去想一下,你那个心情是不是都是以你自己的立场在为自己烦恼而已?」
「我…」
邵萱脸一沉。「想!」
融融不由得嘴一噘。「想就想嘛,有什麽了不起!」有没有搞错啊?居然叫人家在医院走廊上想这种事?
不过,生气归生气,融融还是很认真的开始思考起来,因为,她知道邵萱会叫她想不是没有道理的。
可是想著想著,她的神情却越来越郁卒了。
仔细一深思,她好像真的跟老妈说的一样,老是用自己的想法观点来衡量向阳,也总是以自己的立场来考虑两人之间的问题,以为自己已经充分替向阳著想了,其实最终的结论还是为了她自己。
因为害怕受伤害,所以不信任向阳;因为不信任他,所以预先为自己留下後路;为了预留後路,所以只好…伤害他!
就连当初怀孕时,表面上的理由是为了向阳著想,但何尝不是为了要乘机斩断伤害的根源!
向阳的爱是不顾一切的,他不在乎会伤害到自己或任何人,只是一心一意的爱她——因为他渴望被爱;而她的爱却是一开始就升起了一面保护网,只要自己不受伤害,她下意识回避去考虑那一面网是否会伤害到向阳——因为她从不缺乏爱。
她老是责怪向阳太幼稚,其实是不愿意看到他长大,所以,拒绝承认他也会有成熟的一天,因为她不希望失去主控优势——一旦失去主控优势,她受伤害的机率就会增加了。
哇嚷!她怎麽不知道自己竟然这麽卑鄙自私?难道这就是她的潜意识人格?
可为什麽会这样呢?她不都一直是生活在爱之中的幸福小孩吗?怎麽会有如此卑劣的个性?难不成…
是天生的?
不会吧?那她不就是那种令人厌恶的奸诈小人了?哦!老天,真是太可怕、太恶劣了!她怎麽…请等一等!
会不会…会不会她也跟向阳一样,在幼年时期曾经耻过某种伤害?
哦!拜托,最好是这样,否则,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本性竟然是如此卑劣的事实。
为了挽救自己的人格,融融赶紧垂首蹙眉苦思。好半天後,她才突然想到什麽似的猛然抬头并瞪眼盯向邵萱,那眼神是如此犀利凶狠,後者不由得被吓了一大跳。
「干嘛?」融融依然死瞪著她,神情怪异得让邵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怎…怎麽了?」
「老妈,」融融慢吞吞地开口了。「请你告诉我,爸爸飞机失事的那一回,他是到日本去干什麽?」
邵萱的神情微微一变。「你…你问这个干什麽?」
融融的眼神忽地转为严厉。「别问我干什麽,请回答我的问题好吗?」
要是在以往,只要一有人提到有关融融父亲的事时,邵萱总是会装疯卖傻的蒙混过去;但这一回,她有强烈的预感不能这麽做。
她心虚地闪开眼。「呃…公事,他是去办公事。」
「是吗?」融融的双眸依然紧瞅住邵萱。「不是为了去看当时刚满月的弟弟吗?」
邵萱的面色陡然大变,「你怎麽知道?」她失声惊叫,随即惊觉失言地捂住了嘴。
融融震了震,「居然是真的?」她不敢相信地喃喃道。「我…我一直以为那是在作梦的说!」旋即苦笑。「不,是我刻意让自己以为自己是在作梦的。」说著,她慢慢把颇受困扰的视线移到向阳的病房门上视若无睹地盯著。
「那一年我好像是六岁吧?唔…对!是六岁没错,在爸爸出发前一天晚上,因为作了一个噩梦,所以,我拿了枕头想到你们的房里去睡,可是刚走到你们的房门外,我就听到你和爸爸在吵架…」说到这里,她突然打住了。
邵萱呆望著融融半晌後,才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我以为没有人知道的,没想到却让你…」她轻叹。「你爸爸说那只是逢场作戏,没有想到对方却有了孩子…」
「你要和爸爸离婚,但是爸爸不肯。」融融接著说。
「你爸爸说他不爱对方,但对方说。除非你爸爸和她结婚,否则,她不会让你爸爸认回孩子。」邵萱平静地说。「你爸爸一直想要个儿子,但是他又不愿意和我离婚,所以,那次他是要到日本和对方谈判的。」
融融沉默片刻。「後来呢?那个女人有出现过吗?」
邵萱淡淡地瞟她一眼。「後来你爸爸举行葬礼时,对方来找过我,她叫叶田惠子,是个没什麽名气的小演员,那个孩子叫叶田将吾。她还是不肯把孩子给丁家,只是拿了一大笔钱後就回日本去了。」
「可是…可是我记忆里最深刻的却是…」融融苦恼地蹙紧了双眉极力回忆著。「是你哭著说爸爸变心了,说爸爸背叛了你,也背叛了我们,你不能原谅他,所以一定要和爸爸离婚,还叫爸爸赶紧滚到日本去找那个女人,去找他朝思暮想的儿子,而且不用回来了…」
是的,就是这个了!
因为当时以她那贫乏的、既无知又幼稚的脑袋回路解读後的整体结论是——爸爸背叛了家人,不但打算抛弃她们到日本去找别的女人还有小孩,而且永远都不再回来了!
所以,她受到伤害了!
对当时不过六岁的她来讲,这种欺骗背叛实在是太令人难以接受了,所以,她宁愿把伤害深埋在心底,并把那一幕过程当成是作了另一场噩梦。之後爸爸去世,她也刻意的把这一段丑陋的回忆抛弃在冻结的记忆库中,以为这样就不会让那件事实伤害到其他人了。
可没想到,那个被她隐埋起来的伤害,却因此有机会悄悄的在她心中发酵腐烂,不但造成她扭曲的潜意识梦魇,而且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了她往後的生命。
如果不是赵仪强和向阳主动用那麽强势的态度来追求她的话,或许她这一辈子都不会主动向男人告白,而只会暗恋别人吧?
所以,当赵仪强变心时,她也很理所当然的接受了。
所以,当她陷入向阳的情网而无法自拔时,那个扭曲的人格便自动的为自己设下坚固的保护网。
所以,无论她多麽努力地要打开心结,却始终徒劳无功。
原来她的情况和向阳相同——短期无解!
不同的是,向阳拒绝承认自己有那种不良潜在人格,她却是自己从自己的伤口里硬生生的挖掘出来的。也许是因为她所受到的伤害渺小得根本无法和他相比吧?
不过…这下子两人都是伤患了,又该怎麽办才好呢?
互舔伤口吗?
××
敲下石膏,挂上吊带,向阳成了二级伤兵,整天转著轮椅到处闹。融融颇能谅解他以此来化解心中焦虑的行为,因为欧阳大夫一直不准他进行复健,所以他只能叫融融有空就帮他活动双脚,要不就自己拚命地替自己按摩,剩下的时间就只好让自己疯狂得忘了双脚的烦恼。
不过,大概也不用再等多久了,只要他左手一痊愈,复健就可以开始进行了,问题是…
复健有用吗?
在向阳所住这一层楼的四周,环绕著一圈延伸出去约六公尺左右宽的半露天阳台,有小小的花圃,舒适的躺椅,专供病人出来晒晒太阳、伸展一下筋骨之用。此刻,融融正推著向阳往阳台去,因为向阳在各病房间闹得太凶了。
找著一个没有人的角落,融融停下来固定住轮椅,然後坐下来,双手撑在膝盖上支著下巴,双眼滴溜溜地瞅著向阳。
「干嘛?」向阳狐疑地问。
「我啊!有一件秘密一直想告诉你。」
向阳双眉一扬。「秘密?」
「是啊!是有关我爸爸的事…」於是,融融慢条斯理地把爸爸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向阳。
向阳虽然有点惊讶,但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因为这种事和他家来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笑死人的小事一件。
他只是在融融说完後,若有所悟地盯著融融,并问:「所以你一直不信任我?」
「不是不信任你,」融融坦承。「而是不信任所有的男人吧!我想。」跟著,她又把自己潜在的卑劣人格老老实实地坦露在他面前。
「…所以,你瞧,我下意识里一直很自私的只想到要保护我自己,当然,我不敢说这都是我老爸害我的,但我希望你能多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办法去除心中的这根刺,之後,相信我一定会有所改变的。」
能够知道自己之所以不被信任并不是因为他不够好,而是基於她个人的因素,向阳似乎感到很高兴,特别是融融愿意主动告诉他这件事,很明显地表示出她想信任他的态度。
他体谅的握住她的手。「等我好了之後,我们到日本去玩玩吧!」
融融微微一愣。「日本?」
「是啊!日本。」
融融沉默片刻。「你是说直接去找那个女人吗?」
向阳颔首。「你不想吗?」
融融再次沉默了好一会儿。
「大概是想吧!但我又怕到时候反而会知道更多我不想知道的事。」
「那又如何?」向阳不以为然地说。「不管你想不想知道,它依然是摆在那儿的事实啊!而且,不管再怎麽令人不愉快的事实,乾脆一点搞清楚它们,总比你自己在这儿胡乱猜测、怀疑来得好吧?」
「唔…」融融沉吟半晌。「说得也是。」
向阳得意地笑了。「对吧?对吧?」
融融一瞧见他得意的样子,不觉哼了哼。「是没错,但是请问少爷,你的脚这样子该怎麽出国去玩?坐轮椅吗?」
「没问题、没问题,」向阳拍著刚拆线的大腿豪气万千地允诺。「我一定可以走的,只要那个混蛋欧阳早点让我开始复健就行了。告诉你,只要肯拚命去做,这世界上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所以,就算这双腿真的不能走了,我也会让它走给你看的!」
是喔!大话谁都嘛会说,到时候要是他发现,就算换一双腿他也不能走的时候,他又该怎麽办?
不过,结局却相当出人意料之外,向阳之所以能恢复行走能力,既不是因为他的心结终於解套了,也不是他拚老命复健的成果,事实上,他根本就还没开始复健呢!
那是在欧阳大夫准备通知他可以开始复健的前两天,只要儿子一出现,就显得特别孩子气的向阳,竟然带著来探望他的小威威在病房间开始玩起捉迷藏来了,最後连官兵捉强盗都出笼了。
正在尖叫吵闹间,欧阳大夫一脚跨出办公室,恰好截住向阳的二十一世纪超级战车。
「向阳,这是我最後一次警告你,如果你再不安静下来,我就叫护士帮你打上一针,我想…唔…让你睡上三天三夜应该够了吧?」
心头一惊,向阳忙对著那张面无表情的阎王脸猛打哈哈。
「哈哈,对不起、对不起,我又忘形了,对不起,我马上安静下来,马上安静下来!」
他是安静下来了,问题是,才三岁的小威威哪可能说停止就停止,他依然在向阳身边叫著闹著,冲过去再冲回来。
「小威威,不要玩了!」
「不要,小威威还要玩!」小威威叫著又冲出去了。
「好,小子,待会儿妈咪买布丁回来不给你吃了!」
小威威一听,冲锋飞车队马上紧急煞车,随即叫著转身滚回来。
「好嘛、好嘛,小威威不玩了,小威威要吃布了。」
就在这时候,另一个同样顽皮的七、八岁小男孩也推著一辆空轮椅从向阳左前方病房里冲出来,而小威威则从右边直直地往前冲过去,准备抢先一步到向阳的病房里等布丁;看两人的冲势,如果没有一方先停下来的话,肯定双方会撞成一团,而且很有可能两个小鬼都会受到严重的伤害。
「停!」
向阳惊恐地狂吼著,但同时,他心里也明白两个小鬼绝对来不及停下来的,於是,不假思索地,他闪电般地冲向前去及时一把捞住小威威,还差点一头撞到对面墙上去了。
「你这个小笨蛋!」还没站稳,向阳就抱紧了小威威馀悸犹存地颤抖著,连怒吼的声音也在发抖。「叫你不要玩了为什麽不听话?爸爸都快被你吓死了你知道吗?」
护士们慌忙地跑过来阻止了另一个小顽童,欧阳大夫也赶紧跑来察看他们父子俩是否受伤了,但是,向阳只是搂紧了小威威不肯放,看得出来他的恐惧神经还没有放松下来。
欧阳大夫正想叫向阳把孩子交给他,免得向阳忘形地憋死孩子,然而才一眨眼,他又换了个怪异的神情瞧著向阳的双腿。同样的,刚从电梯里出来,不晓得发生什麽事的融融也提著两个塑胶袋愕然的望定了向阳的双脚。
「以後不准再乱跑了知道吗?」向阳严肃地命令道,并往自己的病房快步走去,心中同时在考虑著要不要给这个小鬼的小屁屁来几下响亮的?
小威威虽然不太明白自己到底闯了什麽祸,但至少他听得出来爸爸很生气,所以,他乖乖地抱紧了爸爸的脖子,并乖巧地应了一声,「知道了,爸爸,不过…」他往下看著。「爸爸,你不需要坐会跑的椅子了吗?」
一听,向阳便猛然站定,而後慢慢地往自己的脚看去,半天後,他才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著正想说什麽的欧阳大夫。
「什麽都不准说!」话落,他便傲然地走进自己的病房里去了。
融融和欧阳大夫面面相觑片刻,而後同时失笑。欧阳大夫向融融点点头,融融则低喃一句「谢谢!」之後,就兴奋地跟著向阳後面进去了。接著,欧阳大夫就转身唤来护士,并遥指著向阳原来坐的那张轮椅。
「那个以後都用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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