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走了,奶奶渐渐安静了下来,她好像睡去了,赤脚医生给爷爷和妈妈交代了几句也走了,家里就只剩下了我们,妈妈开始做饭了,我走过去乖巧地给妈妈帮忙,爷爷这时候才起身,他腿痛的毛病好像又加重了,一连几次才依着窑壁站起来,随后,他收拾起了那堆谷草,把它们全都抱到了外面,又打扫了那堆接气马的灰烬,这时候我才听到了院子里的鸡鸣,仿佛它们刚才全都失声了一样,还是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它们,我不得而知,当炊烟从窑里的高窗上悠悠地向外飘散,时间又变得静谧,一切仿佛又恢复到了从前的模样。
事后,我才从妈妈那里知道,那天奶奶的病情很危重,一度似乎就要断气了,她手忙脚乱地帮奶奶穿好了寿衣,因为根据家乡的习俗,寿衣最好在病人离世前穿好,这样在另一个世界,过世的人就会穿着新衣服,就是我看见的那套衣服,难怪我从来没有见过,然后爷爷也烧了接气马,原来这是在病人就要断气的时候烧的,据说,这样病人离世后就会马上骑上马,我想这只是寄托了人们对离世之人的追忆和祝福罢了,也就是从这里我知道了接气马的真正用途,原来爷爷是给自己离世作准备的,没想到差点给奶奶用上了。至于地上的谷草,那也是爷爷给奶奶离世准备的,因为,没有现成的棺木,而家乡的习俗就是过逝之人是不能睡在炕上的,爷爷害怕奶奶冻着,就背回了谷草,爷爷对奶奶的感情,在毫末间,到死都在延续。
第二天,爸爸和二叔都赶了回来,二叔回来的时候还借用了单位的车,他说,听到奶奶病了,就在县城找好了一处院子,那是单位的两个山东老职工退休后就回了山东老家,房子空着,他收拾了一下,正打算回来接爷爷和奶奶,让他们到县城好好治疗一下,没想到就收到了电报,所以连夜赶了回来,虽然,奶奶的病情似乎比昨天稳定了,但是二叔一刻不停地催促家人收拾东西,妈妈收拾好爷爷和奶奶的衣物、被褥和一些日常用品,此外,还有几袋粮食,米谷、荞麦都有,满满当当地放满了小卡车的车厢。
离开的时候,我们都为奶奶和爷爷送行,奶奶的精神似乎也好了很多,今天她脱去了寿衣,穿上了她那件绣着马莲花的黑色大襟衫,她被搀扶着上了车,我走到驾驶室前,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用颤巍巍的声音说道:
“帮你妈妈好好干活,看好果子,奶奶好了就回来了。”
“我知道。”
爷爷也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然后掏出两块钱给了我,这可真是一个大数目啊,两块钱在那个年代是可以买一只成年山羊的,但是我知道这钱,爷爷其实不是给我的,是留给妈妈的,在他们离开后,我就转交给妈妈了。
那时候,樊学没有班车,只有这种卡车,爷爷和奶奶坐在了驾驶室,爸爸和二叔就坐在了卡车厢里。当卡车沿着山路轰隆隆的远去,之后就隐没在山坳里,再也看不到了,回望院子,冷冷清清,我的心忽然间空落落的,我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前一刻,我还对卡车充满好奇,前前后后地打量,也对他们即将前往的县城充满渴望,我想象不出那是一个什么地方,那里有很多高楼大厦,街道上有很多汽车,还有自行车,那里的女人都很漂亮,衣服都很干净,还穿裙子,就是我在电影上看到的那种,头发都是烫了卷的,商店里有很多糖果,总之要什么有什么,仿佛就是一个人间天堂,诚然,我头脑里的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一半是我听别人说的,或者电影上看到的,另一半,则是我自己想的,就这样凑在一起,就构成了我头脑里那些花花绿绿的场景,而这些场景,常常令我沉思冥想,仿佛陷入了一个童话的国度,我用一个农村女孩所能想到的一切,来堆砌、美化那个令我神往的城市世界,那个常常被人提起却又很遥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