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天,安娜没有在早自习前找彼得换药。
“哎,这孩子……估计是觉得伤好得差不多了,就懒得来这里了吧。”彼得无奈地耸了耸肩,提起手提包向教室走去。这节早自习由他负责。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班级里也没有安娜的身影。
或许今天她请假了?
明明自己昨天思虑再三,鉴于她的成绩正在好转,正好原来课代表的位置也有空缺,彼得正决定把文学课代表这个职务交给她、让她高兴高兴呢。
怀着一些疑惑,彼得在早自习结束后离开了班级。
他的余光突然瞟到了女厕所门口闪过的一个身影。
那是……安娜?
彼得有些不满——嘿,这小子,才恢复几天,这就开始躲厕所旷课了?
快步走到女厕所门口,彼得清了清嗓子,稍稍严肃了一下表情,向里面喊道:“安娜?出来。”
“……”安娜躲在厕所里没有出声。
“出来,我看到你了。别让我说第三遍。”
“是……”
一声细若游丝的声音从洗手间内飘出,安娜慢慢腾腾地推开隔间的门,低着头向门口走来,一副认错的样子已经摆好了。
“你今天早自习为什么不……”彼得看到她的身影,刚想开口质问——
可下一刻,彼得看清了她脸上那些令人心惊肉跳的新伤。
青一块紫一块的肿块到处都是,被锐器划开的伤口才结痂不久,依旧透着令人心碎的鲜红。那个漂亮的脸蛋重新布满了伤痕,她的神情比先前更糟糕。
彼得心中升起了一团难以抑制的愠怒,他恨得牙根直痒痒,只得咬紧牙关,长吸了一口气,用力闭了一下眼。
这是他亲手从深渊里拉出来的学生!
现在有人狞笑着将她重新推向万劫不复!
愤恨在心中激流汹涌、惊涛拍岸。
但他最终还是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强压下怒火——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如此沉稳,要是平时早就憋不住了。
“……跟我去医务室,立刻,马上。”
“别管我了,老师……”
“去!”彼得用力瞪了她一眼,吓得安娜立刻不敢说话了,只得乖乖跟在彼得身后去了医务室。
“放学来我办公室。”
在这之后,安娜一整天都精神恍惚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半句话也不讲。
她再次回到了之前的精神状态。绝望、无助,也拒绝一切来自他人的帮助,仿佛一切都是她的错,就这样自甘堕落。
很快,放课铃声敲响。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隔着木门从走廊传入办公室中,最终,脚步声停在了门前。
彼得坐在办公室里,等待着敲门声响起。
可是对方似乎只是驻足了几秒,随后便是一阵急促的奔跑声渐行渐远。
彼得“腾”地一下从座位里站了起来,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门口,开门一看,安娜早已不见踪影,而脚边却多了一张整齐的纸条,静静躺在办公室门口。
捡起一看,彼得的眉角忍不住跳了跳。
【彼得老师,非常感谢您的关照,安娜无以为报,惭愧于心,承受不了您更多的厚爱,乞求您不要再这样照顾我这种没用的人了,如果您愿意维持现状,安娜感激涕零。对您期待的辜负,安娜万分抱歉。】
“啧……”
彼得狠狠把纸条往地上一甩,大踏步追出了门。
……
就这样好了……我这种人就该躲在阴影里……我居然不知羞耻地想从老师那里得到帮助……甚至还差点让老师受牵连……
安娜在夕阳下大步奔跑,不断告诉自己,她应该这么做。
没关系的……自己还得用力活着,只要回到学校里,她还是能远远地看上那个温柔的人一眼,她还是能扒着走廊侧的窗户往办公室里偷瞄他的身形,她还是能装作巧合顺路跟在他的身后……
可是眼前为什么模糊一片?
可是眼泪为什么不停滚落?
是啊……
那个温柔的眼神,再也不会注视着自己了。
彼得老师肯定不会再为自己敷药了……也不会关心她的伤势,不会有人指导她怎么为人处世,更不会有人再倾听她的烦恼了……
电梯停在了18层。
要不,我就在这里跳下去吧?
……不行,还是好想再看他一眼……
只要能撑到明天……
内心激烈的挣扎没能停下她的脚步。
当那扇刻着她至深恐惧的门出现在她眼前时,一切思路都被打断。
前面是地狱啊。
她想逃,但是无处可逃。她想跑,但腿脚却不听使唤。
那扇地狱之门如有魔力般,控制住了安娜的身体,擅自让她颤抖着伸出了手。
握住了门把手。
安娜凄然一笑。
……那就绝望地走进这片地狱之中吧。
她推开了门。
恶臭的酒气扑面而来。
由于欠费导致的停电,加上拉起的窗帘,整个屋子一片昏暗。空酒瓶与易拉罐滚落四处,一些摔破碗碟的遗体仍然静静地躺着,上面残存的剩饭剩菜似乎还在竭力证明他们曾经存在的价值。
“安——娜——?!”
一个浑身酒气的醉汉,从里间里晃晃悠悠地走出。
尽管一万个不愿意,安娜不得不承认,那是她唯一的亲人,她的伯父。
“安娜——钱呢?!你——嗝,不是找到工作了吗?!”
邋遢的男人身上又脏又臭,朝她步步逼近。
“对、对不起,店长说我受伤太重、会、会吓到客人,就、就让我先、先回来休息……”
“钱呢?!”醉醺醺的男人似乎被激怒了。
“没、没有……”
“没有?!为什么不工作?!”
“因为、因为受伤……”
“那是不是你自己的问题?!他妈的还说想当什么狗屁课代表?!”
“是、是……”
“混蛋!你这婊子、知不知道老子前几天输光了钱?!现在正需要钱?!妈的,连酒都没给我买回来?!”男人彻底爆发了,他大声狂吼着着肮脏污言秽语,那叫声甚至比驴还吵,“还敢嘴硬!你找打!”
叫喊着,男人抄起手中的玻璃瓶,不管不顾地朝着安娜头上狠狠砸去——
……又是这样。
千篇一律的生活。
安娜闭上眼睛,用手护住头颅。
一如既往。
一些伤痛,一些委屈,一些耻辱,一些孤独……她本来早就麻木了的。
她就该被遗弃在垃圾堆里,任生活的疾风暴雨蹂躏。她生来如此,这是命中注定。
可是为什么……她心中却是不胜悲切?
恍惚间,她想起了那个身影,她听到了那个声音。
“……伤怎么样了?……我帮你拿药吧……”
“……课代表?我会考虑的……明天告诉你……”
“……去医务室、去!……”
她仿佛看到,那只温柔的大手,领着她向前踏入光明之中——
可是……
她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她不曾见过光明。
……事已至此,又为何要徒增痛苦呢?
在凄然的惨笑中,安娜又放下了护住头颅的纤弱双臂。
再过两秒,坚硬的啤酒瓶就会正中她的太阳穴。
巨大的冲击力会在她的颅腔内形成骤然高压,大脑会受到冲击而挤压变形,撞上另一侧的头骨引发二次创伤,紧接着脑内的毛细血管会经受不住高压而大面积破裂,形成脑溢血,自己很快就会因此而休克,继而安详地永远沉眠。
……对不起呢,彼得老师。
……我没撑住。
“付之一炬吧,我贱烂的生命。”
“砰。”
……
……
……
“——你!你怎么进来的?!你——”
……?
安娜缓缓睁开眼睛。
白金色的光芒冲破了屋内的昏暗,映入她的眼中。
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她看到,本疾驰向自己太阳穴的空酒瓶,此刻却嵌在了远处的墙里,上面残存的金辉尚未消逝。
而面前,却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彼得一手将自己护在身后,一手揪住那醉汉的领口,将他提在了半空中。
“……先生,我应该以故意伤害、敲诈勒索、蓄意谋杀等罪名,向Zwei协会以及邻里守望起诉你……”
彼得的眼中亮着幽幽的温暖金辉,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不过,现在看来,也没这个必要了。”
不带感情色彩的言辞中潜藏着足以湮灭万物的愠怒。
“毕竟,结果都一样。”
说着,彼得手一松,那醉汉就狠狠地一屁股摔在地上。
本在空中乱划乱动的四肢一碰到地板,立刻争先恐后地在地面上扒拉起来,男人的脸上浮现出毕生未有的惊恐,涕泗横流满面,他一边极其狼狈地向远离彼得的方向移动,一边尖叫着:
“妈呀!——鬼啊!——救命啊——”
终于,男人好不容易站起身子,便惊恐地回头看着彼得,同时朝着阳台把腿狂奔而去。
很显然,他没有注意看眼前的路。
下一秒,肥硕恶心的身躯猛地冲撞于阳台的护栏之上——但他太胖,过高的重心使得栏杆没能让他停下。
于是,在悦耳的惨叫声中,施暴者的上半身径直翻到了护栏之外,随后头朝下从18层飞跃而下,一路高歌着冲向地狱,在大地上画出一片姹紫嫣红。
彼得和安娜共同见证了这一过程。
良久,安娜还是难以置信地看向身边的彼得。
他几乎是凭空出现的——没人知道他怎么找到这里的,除了彼得自己。
他循着安娜的气息,来到此处。
然后,阻止一场悲剧。
他叹了口气,望向了安娜。
“……老师,我……我……”安娜有些语无伦次,只觉得内心百感交集,难以言表,胸中微微一滞,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已然哽咽,“我、我……”
“……没事了。”
回应她的是一个温暖的拥抱。
彼得轻轻将这个受伤孩子的脸埋在自己的胸口。
然后柔声地附在她耳边说:
“没事了,老师在这里。老师很强,会一直保护自己的学生的。”
当听到这句话时,眼泪开始如同泉水般涌出,似要把这十几年所有的痛苦与委屈尽数发泄出来一般。
“呜……”安娜只是静静的靠在彼得怀里流泪。
终于,她抹去一把眼泪,抬起哭花的小脸,小心翼翼地看着彼得问道:
“老师……我好害怕毕业以后……您、您能做我的家人吗?我、我很好养活的,我可以打工,还可以帮您做家务打扫卫生,我、我会做饭,我可以帮忙跑腿打杂,我能给您按摩,我——”
彼得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我……成为不了你的父亲……”
安娜只是保持着脸上的微笑,但眼中的泪花却越发闪烁。
“果然不行么……”
“咳,别打断别人说话——我成为不了你父亲,但是可以当你哥哥。”彼得微微勾起嘴角,“我还没那么老呢。”
听到这句话,眼泪从水灵灵的大眼睛中夺眶而出。
“……谢谢……谢谢您救了我……我……”
“好啦好啦,别说那么多了,兄妹之间,客气什么呢?没吃晚饭吧?”彼得笑了笑,故作潇洒地一摆手,缓解了一下气氛,“我知道这附近的一家餐馆,带你去吃一顿吧,账算哥头上。”
安娜捂住了嘴。
良久,她终于稍稍平复了些许难以言表的激动。
顶着哭红的鼻子与眼睛,她依旧嫣然一笑:
“哥哥,请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