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心灵感应,还是宫胤具有准确的预感,他的脚步,不偏不倚向景横波这个角落走来。
耶律祁张嘴欲呼。
景横波忽然用何首乌挡住了他的嘴。
她不敢用手,不敢用衣袖,何首乌被耶律祁拨开,两人在黑暗中对望。
耶律祁眼底神色不赞同,景横波眼神却盈盈漾着哀求。
别说话。
不,你需要得救,他能救你。
不行,我一出去,祸害的人太多。宫胤并不擅医,万一害他染病……
没人嫌你祸害!
不是他们嫌弃,是我不能!
不!
答应我!
目光狠狠胶着,进行无声拉锯,景横波心跳愈烈,四周冰雪气息渐浓,她心中安慰而又微微酸楚。
命运于她和他,总是不愿好好撮合,他逃,她追,等他终于愿意停下来找她,她却又不得不逃。
黑暗中那双眸子渐渐蒙上莹莹水汽,似金刚石光华流转,诉说的却是祈求和脆弱。
耶律祁盯着那双眼睛,只觉得心间疼痛而喉间发堵,想发声,咽喉里也似盈满那濛濛水汽。
宫胤似乎又有了感应,竟然停下了,随即他轻声唤道:“横波……横波!”
景横波屏住呼吸,随即发觉耶律祁的呼吸微微急促,而宫胤应该已经察觉,脚步声向她的方向移动。
景横波深吸一口气,猛地将耶律祁向外一推,自己身形一闪。
她用尽最后力气闪身,离开的那一霎感觉到手被紧紧拉住。
光影一幻,眼前一片层层叠叠的黑暗,她虚软晕眩,一时竟然辨不清身在何方。
紧紧抓住她手的还是耶律祁,他似乎早有防备她会将他推出去自己闪,被推的那一刻拉住了她的手。
“还在王宫……”他看了看,低声道。
前方隐隐约约喧嚣,火光冲天,喊杀声到此处微弱,却仍听得出凄厉哀绝,落云果然陷入了王城内战,一战之后,无论谁胜,都必然满目疮痍,从此凋敝。
“走,走!”景横波推着耶律祁往反方向走,“你不听,我就自己闪……”
耶律祁叹一口气,背起她,向着反方向走去,此时王宫一片混乱,所有宫卫都调往前殿抵抗叛军,其余太监宫女抢夺细软四散奔逃,哪有人来多问一句。
耶律祁在路过某个宫室时,进去找了衣服,给自己和景横波都换上,两人又用布密密包了头脸,随着出宫的宫人一起向外逃。宫门有八处,广场附近四处正门正被攻击,其余侧门的守门人自己都先逃了,两人从西侧宫门出宫,耶律祁背着她一路寻找医馆,用王宫里拿出来的金银首饰,叫开了那些尚未营业的医馆。有两家说是风寒,耶律祁看看药方便撕了,寻到第三家,那白发苍苍的老大夫,仔细切脉后脸色一变,说声客人稍待,老夫去抓药,便转出了堂。
随即屋门便被砰砰关起,哗啦啦一阵锁响,一阵急速的脚步声从廊下传过,原本在廊下的学徒都在快速离开,踩得地板咚咚直响。
耶律祁和景横波都坐着没动,相识一笑,那笑意微微发苦。
“这位倒有些医术……”景横波喃喃道。
耶律祁不答,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发。
“打算怎么出去?”景横波看看那门,不用看已经锁了,老大夫发现了她可能染上的是疫病,急着出去通知官府了。
“不出去。”耶律祁道,“历来官府发现疫病,都会直接送往城外,你本来就要出城,正好有现成车可以坐。”
而且可以避免被宫胤裴枢他们发现,景横波心中默默补了一句。
她从怀中掏出一张快揉烂的纸,艰难地坐起身,耶律祁立即按她坐下,接过了那张纸,一看却是昨晚他毒性发作时,景横波让司容明给他开的解毒方子。
他盯着那纸看了一阵,弹弹纸笺,自失地笑了笑。
自身染上生死难料的疫病,还不忘记他的毒,这样的景横波啊,叫人如何能不爱?能放弃?
她或许不失凶狠,或许难免奸诈,但内心深处,她怜悯生命,珍惜友伴,爱着所有爱护她的人。
到得此刻,他忽然开始感激老天,这段自己中毒她染病的日子,或许是天意给的恩赐。恩赐他与她相携相扶的机会,人生路上,相濡以沫走一段。
也好。
看着耶律祁默默地配药,景横波叹息一声,“你应该留下来,去找宫胤。他或许有机会解你的毒。”
“那你为什么不肯让他知道?”耶律祁动作麻利地将老大夫的药搜刮一空。打了个包袱背着。
景横波默然,良久道:“对不住,我还是太自私……”
疫病不是伤也不是毒,她不认为宫胤有解决的办法,她不愿意让他那已经问题多多的身体,再有万分之一染病的机会。
只是不愿宫胤染病,却同意和耶律祁在一起,她觉得有点内愧。
“不,”耶律祁坐在她对面,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于我来说,我只会感激你的信任和托付。”
她抬起眼,眸中倒映他的笑意,耶律祁这种人,天生风流蕴藉,伤病了那么久,笑起来依旧风华摇曳,眼眸里似荡漾着凝练了全宇宙的星月之光。
那笑意,从容、幽魅,不在意天地,却在她的世界里。
外头脚步声传来,景横波往桌上一趴,装死。耶律祁笑笑,悠闲地坐定在椅子上,微微护着她。
门开处,一群从头到脸裹得严密的官差冲了进来,那老大夫跟在后头,颤颤巍巍地道:“就那两个。女子病状,和五年前那场瘟疫十分相似,男子看着也似有重疾,这两人万万留不得……快,快来人打水准备洗地!”
“送城外十里平安署去!”领头官差一挥手,上来两个医助,将两人往已经停在廊下的大篷车里一塞,密密实实关上车门就往外赶。
两人也不反抗,在车内舒舒服服躺着,王宫的骚乱还没能影响到城中,外城尚算平静,但因为天未亮,城门还没开启,不过这种急送出城的疫病病人是特例,领头的官差上前去交涉,一个士兵看过大篷车后,跑步去请示上官拿钥匙开门。
大篷车在路边静静地等,景横波不住掀帘看外头,很担心宫胤会忽然追上来。以宫胤的智慧,迟早能猜到她会以什么方式出城。
然后她听见了马蹄声。
景横波心中一紧,探头去看,马蹄声不止一处,前头似乎单枪匹马,一骑绝尘。后头则四面八方都有,人数众多。
此时天色微亮,但起了浓雾,看不清人影,只见一骑冲破浓雾而来,骑士似乎十分急迫,连连抽鞭,还不住回头张望。
景横波一看那丧家之犬的姿态就稍稍放心,宫胤就算沦落到尘埃,也永远不会出现这种形态的。
没多久那骑士渐渐靠近,长街上可以看见的是两骑,一骑红马在前,马上骑士疯狂打马,一骑黑马在后头大约五丈远,紧紧追着,后头马上骑士,看着似乎有点眼熟。
前头红马上的人很快接近,戴着盔甲,小兵装束,帽檐压得低低,一阵风般冲过大车,一看城门关着,似乎震了震。
守门的士兵也看见了这骑红马,走过来盘问,那人猛地勒马掉头,可一掉头,又看见那死追不休的黑马已经在迅速接近。
这人焦灼之下目光乱转,忽然听见城头上有人大声道:“关牌已验,马上开门!”一转眼看见路边停着的大车,似要出城模样,顿时大喜,跳下马,一鞭抽在马屁股上将马放走,腰一躬,趁人不注意就钻进了大篷车。
这人一进来,就狠狠拔出了腰间的刀,低喝道:“别出声!不然杀了你们!”
景横波一听这声音,险些笑出声来。
我勒个去,葛莲!
葛莲从外头进到车内,本身车内黑洞洞一片,这车子是运送病人的篷车,破旧寒酸,她哪里想得到车里坐的竟然是死对头,她注意力都在外头,掀开窗帘一条小缝,死死盯着那边黑马的动静。
景横波此时也发现,黑马上对葛莲穷追不舍的,竟然是左丘默。
想想也不奇怪,左丘默昨夜也跟随她在宫中,落云王宫乱起时,她的注意力一定只在生死仇敌葛氏姐妹身上,看样子葛莲落败了,左丘默一路追出了王宫一直到这里。
葛莲一眼也没有看景横波,盯着外头,满脸紧张,她的心此刻还在砰砰直跳,脑海里一幕幕,都是这一夜的血与火。是钟楼上吊死的柳元,是宫门前以肉身挡铁蹄的群臣,是宫中寸寸胶着的搏杀。一开始她是占据上风的,但御卫营到来并占据有利地形之后,她便处于劣势,葛深迅速站稳脚跟,不再后退,将士兵逼退一轮后临阵喊话,采用了和她一样的攻心之势,宣布所有将士都是被葛莲蒙蔽引诱叛乱,陛下英明烛照,早已洞悉此事真相。将士们不必有顾虑,只要此刻拨乱反正,剿杀首逆葛莲,不仅无罪,还有大功。如若执迷不悟,执意从逆,则三尺龙泉,将尽斩叛将九族之首!
葛深为了取信将士,当即以落云王族世代血脉发下血誓,也难为他一晚上就靠两次发誓,扭转局势,护住了他岌岌可危的王位。
葛深一发话,将士们也就没了顾虑,本就恨毒了葛莲欺骗,当即倒戈相向。葛莲一下就成了大军潮中被劈头盖脸扑打的漩涡中心,她也算反应机灵,那边葛深一喊话,这边她便知大势已去,并没有试图再挽回人心,当机立断,令一个亲信拨马就逃,其余人大喊葛莲逃走,引众人去追。自己下马趁乱砍死一小兵,抢过了他的盔帽戴在头上,混入军队,逃出宫门,再抢马狂奔。
她想着冲出宫那一刻,满地尸首与鲜血狼藉,她在血肉堆里踉跄奔爬,心惊胆战地想到这些尸首大多是落云群臣的尸体,而杀戮的命令来自于她。这么想着便觉得腿软,濛濛雾气里,那些大张着的嘴,瞪大的眼睛,鲜血淋漓的脸,狰狞如魔,幢幢相围,脚下发粘,不知是被浓腻的血黏住,还是自己腿发软,忽然腿被拉住,怎么拖都拖不动,眼看自己的伎俩就要被发现,将士们就要追出来,她又惊又急,痛哭失声,不敢回头,闭着眼睛喃喃祷告,从九天神佛求到开国女皇,许的愿从办法事超度到愿以全部家产给对方风光大葬,什么都求遍了还是拔不出来,一回头看见左丘默从宫门侧飞马驰出,惊得魂飞魄散,此时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脚被夹在了一处断裂的骨头里。她狠心砍断骨头抽出脚的那一刻,发现那一脸惊愕的死尸,正是最先死在她手下的落云大相。
那一霎她心胆俱裂,冥冥中似乎听见报应桀桀的笑声,不顾一切挣扎而起,拍马就跑,已经被左丘默远远发现,一路追到了这里。
此刻城门开启一缝,让大篷车过去,随即士兵便准备再次关上门,开门时辰还没到。
左丘默也发现了这辆大车,此时此车最为可疑,连忙赶上要拦,大车已经辘辘地过了,守门士兵涌上来将左丘默拦住,被左丘默抽翻了两个,士兵们大叫车内只有两人,都是经过验证的瘟疫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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