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先帝却从来都是不苟言笑。而且元昭爷正当壮年便死,此事也着实有些蹊跷,难不成这一切真得就如底下所言,是先帝为登皇位而毒杀了元昭爷?
…
就在众人的猜测中…
程离扶着程老太爷出现在了城墙之上。
高墙上的人自然有不少认识他,见他过来纷纷一愣,口中却是迭声跟着一句:“老太傅。”
程老太爷如今已有六十余岁,面容清瘦,步伐从容,眼睛也一如旧时清亮…他看着刘谨是先拱手行了一礼,口中跟着唤人一声:“陛下。”
“老太傅快请起…”
刘谨亲自弯腰扶着他站了起来,而后是开口问道:“老太傅怎么上来了?”
“有些话,老臣要亲自与信王说…”程老太爷这话说完是看着城下的卫玠,他亦朝人拱手作了一揖,口中是唤人一声:“王爷。”
卫玠看见程老太爷出现在城墙之上却是一愣,他收起了手中的弓箭,而后是在马上还了一礼,跟着是问人:“老师怎么来了?”
程老太爷听着卫玠口中的“老师”两字,素来清冷以至于漠然的面容,此时却也忍不住沾了几分悲悯之情…他低垂了眼睛看着卫玠,口中是跟着一句:“王爷,元昭爷从未想过要把帝位传给英王,他从头到尾、一直疼爱的只有先帝一人。”
卫玠闻言却是难得拧了回眉心,他看着程老太爷刚要开口…便又听他缓缓说道:“也许当初,元昭爷也是喜欢过英王的。可是英王年少成名,战无不胜,在朝堂之中更是一呼百应,这样的影响对于天子而言并非好事。”
“何况…”
程老太爷说到这是轻轻叹息了一声:“英王太过年轻,也太过浮躁,他行事好大喜功,又鲜少听人规劝,长久以往下去必成祸患。元昭爷曾与老臣说,若于乱世之中,英王必定会是一个好君主,可于盛世,他的性子却并不合适。”
“盛世之下,唯有先帝才能让我大晋的江山越发稳固。”
“元昭爷知晓若是他死后,这天下再无人可以制得住英王…所以他才会密旨召英王领军进京,而后让先帝以谋反之名诛杀了英王。只有这样,他才能保住先帝,保住刘家的天下。”
“王爷,从头到尾元昭爷所信任得、想交付天下得只有先帝一人…”程老太爷说到这是深深得叹息了一声,他看着城墙下的男人,天地苍茫,即便隔得远,他还是看到了他霎时变得惨白的面容:“王爷,您放手吧。”
“如今天下太平,四海皆安,您又何苦再搅乱这一地风云。”
“不可能…”
“这不可能,爷爷他——”
卫玠面色惨白,他握着弓箭的手忍不住颤抖,就连声音也带着几分掩实不住得轻颤…这怎么可能?他想起记忆中那个神情和蔼的男人,那个最爱把他抱在膝上,摸着他的头发笑着与他说:“阿玉,你看这就是我们刘家的天下。”
在他的记忆中——
爷爷一直待他很好,待他的父亲也很好,自他出生之后便被爷爷亲自抱养在身侧,他亲自教他读书、写字,亲自领着他走过晋宫的每一寸地。他会在他做噩梦的时候亲自哄他,会在他生病的时候不眠不休的照顾他…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卫玠的手紧紧握着缰绳,等心神渐稳,他才抬头朝程老太爷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老师何时也会与学生说谎了?这个位置本来就该是父亲的、是我的,若不然祖父当初又为何让老师亲自教导我?”
当年程老太爷任太子太傅,私下教导得却是一个王爷之子…若不是祖父亲自授意,他又为何会教导他?
程老太爷闻言却是轻轻叹息了一声,他看着卫玠的眼中满是悲悯,就连声音也沾了几分未曾遮掩的叹息:“王爷您素来聪慧,难道还不明白吗?把您留在身边,不过是为了更好的控制英王。”
“若是元昭爷当初真得有心把帝位传给英王,又岂会在知晓自己天命将至之时瞒住英王把他赶回封地,又为何会在驾崩之际让他重新领军回到金陵?”
“这一切不过是在为先帝铺路。”
…
卫玠怔怔得看着程老太爷,其实后来的那些话他已经听不见了…耳边的风倒是越发冷冽了,好似还有雪从那天际滑落打在他的身上。他仰着头,任由那白雪打在他的脸上,手中的弓箭垂落在地上,而他凄凉得笑出了声:“原来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
卫玠看着那苍茫大地,仿佛看到了那个男人,他仍旧是那副和蔼的模样,看着他的时候会温和得喊他“阿玉…”
他幼时孤独,从记事起身边就没了父母,除了宫女太监,唯一的亲人就是祖父…五岁之前,这皇城是他的家,祖父是他的至亲。他牙牙学语之时,头一个喊得是“祖父”,他还记得在他喊出祖父之际,那人的脸上是未曾遮掩的笑容。
他把他抱在怀中,语气骄傲:“我的阿玉会说话了。”
他蹒跚学步之时,面前是祖父——
他蹲在地上毫无形象得伸出双手笑着哄他:“阿玉过来,到祖父这边来。”他听着他这样说,就会如倦鸟归巢一般,跑到他的怀中。
他初识字之时,身边也是祖父——
他抱着他坐在龙椅之上,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教他写下每一个字,他的名字是他教的,他说“玉有尊贵高尚之意,祖父希望你可以如你的名字一样”。
…
他幼时的记忆皆与祖父有关。
当年他被祖父送回江东的时候还万般不舍,他不想回去,晋宫太大也太过孤独…他想好好陪着祖父。
可现在竟然有人与他说——
这一切都是假的,你的祖父从头到尾不过是在利用你,不过是为了把你留在身边才能更好得控制你的父亲…他一直都知道人性复杂,皇室更是如此,可他却从未想过他的祖父也是这般。
风雪太大…
卫玠只觉得全身都已冻僵了。
可他却还是仰着头,任由白雪覆盖了他的脸,覆盖了他的眼睛…他未曾动身,甚至连眼睛也未曾眨上一眨。
雪覆在眼上没一会就化为了水,从眼角滑落滑过脸颊最后滑落至斗篷的皮毛处。
他怕冷——
可如今倒像是已经冷过了头,就没什么知觉了。
当年父亲收到祖父密旨,祖父说他被大伯下了毒,他的父亲信了,他也信了…那个时候,他只恨自己年幼不能与父亲一同前去为祖父报仇。他以为父亲会替祖父报仇,却未曾想到等到的只有父亲的死讯。
而后,天子近侍亲自领军到了江东…
他手握圣旨,高高扬着尖细得声音说道:“英王领兵谋反,以下犯上,已被诛杀至皇城之外…其家眷一并诛杀。”
他的祖父死了,他的父亲死了,他的母亲也死了…
母亲把他藏匿起来的时候曾让他忘掉这一切,可他怎么能忘?他所有的亲人都死了,可那个人却好好地坐在了皇位之上,凭什么?
他蛰伏这么多年,一步又一步走到现在,终于有这个能力夺回一切,替他们报仇…
那人当年以谋反之名诛杀了他的父亲,那么如今他就真得反给他看,他要从他的儿子手中把属于他的一切重新夺回来。
他要以此来慰藉祖父与父亲的在天之灵。
可现在他的老师竟然与他说,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假的,他的祖父从头到尾信任得只有那个人,甚至连临死前都替他考虑得如此周祥。他怕他的父亲功高震主,所以从小就把他带在身边,他怕那人的位置坐不稳,所以就设计杀了他的父亲。
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
那么他现在做这一切的意义又是什么?
卫玠只觉得心口窒闷,仿佛有血腥之气在喉间泛开…他紧咬着唇才不至于让鲜血溢出嘴角。风雪袭身,他终于还是觉得有些冷了,他低下了头弯下了身躯,而后是咳了起来,那咳声起初很轻,越至后头却越响,伴随着凄凉的笑声在这苍茫天地之间泛开。
“千岁爷!”
身后的木容在叫他,可他却听不到了。
天地苍茫,卫玠终于还是合上了这双疲惫的眼睛,他握着缰绳的手跟着松开,身子是往后仰去…在众人的高喊声中,他的唇边溢出一道自嘲的笑容。
原来从头到尾,他竟然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