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镂空面具落入宁玖的手中,一面冰凉,一面温热。贴近皮肤的那一面似还带着他脸上的温度。
宁玖睁大双眸,表情惊愕。
恰好此时屋内一只儿臂粗的红烛,噼啪地打了个灯花。烛火抖动,光影明灭,薛珩的脸一半在明,一半没在阴影之中。
屋内的光线并不算明亮,不过在这样的光线下,要想看清一人的容貌足矣。
他有一张十分英俊的脸。长眉,高鼻,薄唇,瞳眸极黑,似带着一种黑曜石般的光泽。
此时他的唇微微的抿着,神情严峻,带着一种不怒自威之势。
毫无疑问,这是一张与薛珩八竿子都打不着一块儿的脸。
目光撞入对方冷凝的黑眸里,宁玖心下微慌,手心瞬间溢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拢在衣袖里的左手不由自主收紧。
此时她还跨坐在他的腿上。
忽的,宁玖生出了一种如坐针毡,坐立难安之感,她快速的想要从薛珩的身上离开。
正要动身时,她转念一想,忽然想起了流传于江湖中的一种易容术。据说,此法能让人完全换成另一个人的模样。
思及此,宁玖的视线敏锐起来,目光往上,再度落在薛珩的脸上。
她借着烛火,目光灼灼,动也不动的盯着薛珩的发际线,耳廓,甚至是颈脖处,似乎是极于寻找什么。
但这一路看下来,结果令宁玖很是失望,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的脸上光滑至极,发际线,耳后,以及颈脖处,完全没有一丝易容的痕迹。
宁玖咬了咬牙,微微闭了闭眸,终于死心。
眼前的这个人,不是楚王。
再三确定后,宁玖双手撑地,想要从薛珩的身上起身,抽身而出。
薛珩见此,眸光一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右手握住了宁玖的左手手腕。
此时,他黑沉的眸中带着一种宁玖看不清摸不透的怒意,让她没由来的感受到了一种危险。
是了她方才的行为一定激怒了他。
宁玖思绪飞转,思索着一会儿面对他的质问,自己该如何应答。
气氛一时十分沉寂,空气都好似凝住了。
宁玖任由他握着自己手,额际隐有细汗冒出。
薛珩目光沉沉的看着她,暗想,还好她方才扑倒的人是自己而非旁人,他一想到她对别人用了美人计,像方才待他那样对待别人……
薛珩眸光越发深沉,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收紧。
光是做此想,他便有一股无可抑制的怒火从胸腔涌出,似要将他吞噬殆尽。
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眸,咬牙。
不行,今日必须好好给她些颜色瞧瞧,免得她日后行事再如此莽撞,一声不响的便扑到人的跟前。
宁玖被薛珩扼住手腕无法抽身,她顺势将手腕往自己这方扯了扯,对薛珩道:“不好意思,方才是我认错人了,还请薛都尉莫——”
宁玖话还未完,便觉眼前一阵天弦地转,属于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将自己笼罩,浓烈的,强势的男子的气息。
不过瞬间,两人的位置便倒了个序。
方才,是她压着他。
而此时此刻,他宽大的身躯笼罩了她,她好似一只柔弱无助的困兽被她的猎人困在了以他身躯为牢的方寸之间。
宁玖被他以双手撑在身侧的姿势困在了地上。
他黑沉的目光落下,无声却充满了压迫。
宁玖被他看得不自在,加之经过方才的事情她有些心虚,目光下意识一抖,想要避开他这种逼人的视线。
薛珩早料到她会如此,左手依旧撑在她的右侧,另一只手攫住她的下巴,在她的上头冷冷的瞧着她,居高临下,仿佛一个巡视自己领土的国王。
“行事之前,先想清楚后果再做。若是事情并非你所料,你该想想,担不担得起对方的怒火。”
他的声音低沉,倨傲,高高在上的睥睨感显露无疑。
宁玖一怔,洁白的贝齿下意识地咬着下唇。
这一刻,他仅凭一句话便完全压住了她的气势。
这种冰冷的语气让宁玖感受到,若是他想,他可以毫不留情,轻而易举地拧断她纤细不堪一折的颈脖。
她在他的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没由来的,宁玖忽然感到一种渺小感。
是了。在他面前,他们二者力量悬殊实在太大。
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一切的阴谋诡计都是不堪一击纸老虎。
这种时候,她不敢再耍花招,忙不迭应声,诚恳道:“今日冒犯薛都尉,实在是无心之过,以后我必不会如此。”
薛珩闻言眉头一挑,唇角微勾。
他这样一笑,原本那张冷冽的脸立时涌上了几分邪气,还有……一种无声的危险。
感受至此,宁玖没由来的胆战心惊,下意识便要后退。
事实证明她的直觉果然没错,下一刻他的身子便往下低了几分,二人的距离瞬间拉近。
他一缕垂落的长发擦过宁玖的脸庞,弄的她面颊痒意难耐,她却不敢在此时贸然伸手去挠,放在身侧的手只能死死地抠住地板,动也不敢动。
“美人计……不是对谁都能用的。惹恼我,你会后悔的。”
他的话如一阵温热的风吹在她的左耳旁,呼出的热气顿时让宁玖的耳边泛起了一阵细密的鸡皮疙瘩。语气仿佛情人之间最亲密无间的耳语呢喃,但他那话中暗含的锋芒,却让宁玖为之一颤。
一时间,宁玖只觉自己的耳又冷又热,整个人仿佛置于冰火两重天,难受得紧。
正在宁玖煎熬至极的时候,薛珩忽然起身,耳边的热意与凉意一并消失,宁玖才松了口气。
然后宁玖听到了脚步声。
她本以为他要走,谁知他只是绕过那一张低矮的桌案,到了她方才的位置坐下。
薛珩就这样大喇喇的坐在宁玖的对面,宁玖自然不能这样像个尸首一般躺在地下,她撑手起身,理了理衣襟,平复了一下跳得过快的心,对薛珩道:“今日之事,真是误会。望薛都尉不要怪罪。”
薛珩的目光落在宁玖身侧那个银色镂空面具上,宁玖见此,忙将面具双手奉上。
薛珩当着宁玖就的面将面具戴上,沉声道:“下不为例。”
宁玖点头,想着方才自己的种种狼狈模样都落入了眼前之人的眼中,便觉得不自在得很。
随后宁玖忽然想起,方才她为了降低他的戒备,故意放柔声音叫他‘九郎’的语气,怕是会让他以为她与楚王二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吧?
玄衣卫身为宣德帝的鹰犬,奉的自然也是宣德帝的命令,若是叫他知晓赐给太子的未婚妻与自己的亲弟弟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宁玖不由有些担忧,害怕今夜之事给薛珩带来什么麻烦,忙道:“我与楚王殿下并没有什么关系,希望薛都尉不要误会。”
这话一出口,宁玖便后悔了。
暗想,自己今日这是怎的了,竟突然变得如此愚蠢……她这话说出来,不正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吗?
但话已出口,宁玖只好装作一副镇定模样。
薛珩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这般反应。
让宁玖庆幸的是,他并未顺着她的话追问她和楚王的关系,反而问道:“秦瑟的事情,与你是否有关?”
宁玖连忙否认。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宁玖坦荡地迎着他的目光,神色无丝毫慌乱心虚。
见此,薛珩终于放下心来。随即点了点头,负手到了窗前。
走到窗前的时候,他回首对宁玖道:“你放心吧,今晚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说罢,他打开窗户,手撑上窗框,身子一跃,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仿佛从未来过。
出了宁玖的琼华院后,薛珩便松了口气,下意识伸出修长的手指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银制面具,不由庆幸。
还好他平日里习惯了夜间出行的时候,先戴上易容的面具再带上这个银色的镂空面具,否则今日便要穿帮了。
今日他来宁玖这儿的时候,本想偷懒,戴上银色面具省事儿来着。
但临走的时候,他却好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知晓宁玖为人细密,思虑间便回去戴上了一层人皮面具。
还好今日没有偷懒,不若此时……陷入被动境地的就该是他了。
薛珩走后,宁玖心中涌出一丝后怕,不甘以及一种久久挥之不去的疑云。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从种种迹象来看,这个玄衣都尉应该就是楚王才是,为何她将面具揭开之后,却未能如她所愿,看到楚王的脸?
怎么会……不是楚王呢?
宁玖蹙眉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思索此事。直到外头天色泛青,她还是未想通。
*
翌日,天刚刚放,亮宣德帝便收到了玄衣卫送来的有关秦瑟生平的消息。
玄衣卫查证的结果与秦瑟所述一般无二。
宣德帝看完信函之后面色很是难看,他挥手召来陈德问道:“刑部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陈德一听便知道宣德帝问的是晋王,便垂首小心翼翼道:“情况不大好。”
宣德帝面色更沉,不太好的意思……
“你直接言明,晋王……还能活多久?”
陈德后脑汗意涔涔,背上的冷汗瞬间浸透几层衣服,他道:“据太医所言,晋王所中之毒之深。最多,最多还有半个月。”
宣德帝道:“可有让温琅看过?”
“自然。当时便去请了温三郎,也是束手无策。”
宣德帝点点头,良久叹了一口气,带着几分可惜。
虽然晋王不如太子得他宠爱,但好歹也是他的儿子。如今听着他所剩时日不多,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悲切。
原本他想架空晋王和齐王等人的势力为太子铺路,最多便是将就这些人打发到他们各自的封地,天高皇帝远……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对自己的这几个儿子出手的。
宣德帝沉思道:“既然如此,那你速派人去晋王府一趟,将那个秦瑟捉拿到刑部,让刑部尚书好好的审理此事,务必要还晋王一个公道。”
陈德点头,“审理之后,这个罪名若是落实,陛下,该如何处理?”
宣德帝神色一沉,“就算她父母皆为崔缇,她要报仇,理应寻上崔缇才是。她千不该万不该,便是不该找上晋王,谋害亲王,必死无疑!”
“待案子结束后,乱棍打死,扔进乱葬岗,不得收尸。”
谋害亲王,按理应当夷族。
但秦瑟父族已然落败,且还是和崔缇同族,母族也已然满门尽灭……
是以到现在只剩她一人。
宣德帝只下令将她乱棍打死已是格外开恩。
秦瑟被带到刑部后,几乎没有任何反抗,一五一十便将此事的经过道来。
这些年来她如何步步为营,如何苦心竭虑的经营人脉……到最后终于成功到达永安,接近仇人,事无巨细全部招认。
最后,秦瑟谋害晋王一案仅用一日便审理,秦瑟落罪板上钉钉。
当日,被打的一身血淋淋,不知还有没有一口气在的秦瑟,被刑部的官员裹了层席子,意图扔到了永安城郊的乱葬岗外。
刑部的狱卒们刚刚将秦瑟的尸体抬出,天空便开始下起了极大的暴雨,路面的泥浆被暴雨冲刷,滚出浊浊黄水。
狱卒们本想将秦瑟送到乱葬岗后,挖坑埋好,但见雨势太大,也歇了这份心思,草草裹了草席,扔到尸堆里便回了。
顾修远接到薛珩的消息便马不停蹄的赶回了永安城。
只是他才刚刚回到永安城便听说秦瑟被送往了刑部消息。
他当时便心感不妙,连忙赶去刑部,远远的守着。
顾修远守了将近一日,终于在傍晚的时候,看到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秦瑟被狱卒从刑部大牢里抬了出来。
几乎是秦瑟被抬出来同时,天上轰隆一响,接着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
狱卒们低低咒骂几声,最后无可奈何,还是将秦瑟扔在了板车上,驾车去了永安城外
这一路上,顾修远唯恐被狱卒们发现,便一直远远的跟着,待到狱卒走后,他才现身。
顾修远冒着倾盆大雨在乱葬岗找了半天,终于看到了一张极为熟悉,但此时苍白的却近乎透明的脸。
豆大的雨点不住落下,砸得人的脸上生疼,丝毫没有停止的趋势。
顾修远身子往前倾了几分,忙脱了自己的外袍兜在她的身前,借此挡住落在她身上的雨滴。
此时,她仿佛睡着一般,动也不动,如鸦羽般的青丝被雨水打湿,上面沾上满了黄泥,混着一些不知名的脏污,十分狼狈。
她身上带着血迹的伤口被雨水泡开,有些发白。衣物上的血迹早被雨水晕开,沾了泥污。
顾修远拉住她的手,唤了一声,“秦瑟。”
触手冰冷,凉的不像是活人的体温。
顾修远神色一震,心中冰冷。
被草席裹住身子的秦瑟毫无动静。
他,得不到丝毫回应。
顾修远身上的衣袍早已被雨水泡得成了一团紧紧的贴在身上,他觉得有些冷,但此时身上的冷比起心中的冷而言压根算不得什么。
顾修远咬牙,终于伸手,颤巍巍地探到了秦瑟的鼻息前。
“唰啦啦——”耳旁是暴雨滂沱的声音。
他感受她鼻下一丝微弱的翕动,即便是在如此暴雨中,他好似听到了她的呼吸声。
顾修远眼中立时绽放出狂喜的神色,心中一震。
没死,她没死!
这个消息让他欣喜若狂,顾修远忙将玄衣卫的特制丹药给她喂下。
喂下丹药之后,顾修远环顾四周,心道还不行,他必须速将她送去医治。
是了,温琅一定可以治好她的。
顾修远忙抱起她,往自己的马车行去。
他今日出城的时候,便下定决心无论她是死是活,他都不能放任她在乱葬岗,于是便赶了一辆马车。
顾修远将秦瑟放入马车内,自己则坐上马车车辕,一挥缰绳,往永安城内而去。
车行至半路的时候,顾修远忽然听到了一阵极其细微的咳嗽声。
虽然极其细微,但他常年习武,耳力非常人可比...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